「愿为出海月,不做归山云。」
一个用作文件夹的主页。

【基三衍生同人】十二歌【上】[明歌/BG/虐向]

作者有话说:
这里的明琴跟之前的苍花一样,是由小段子扩写出来的,从开始写小段子到终完成,中间隔了将近一年吧,所以前后剧情可能会有许多不搭的地方。【这就是你拖坑的理由???
po在写的时候心情十分复杂,所以文章的情感也是十分多变,因为考试将近,po主没打很好的把想传达的感情和思想传达出来,读者们如果发现了bug或者不合理的地方,也不要向po主深究。【毕竟我是懒得再改文的哈哈哈哈哈!
另外本文含有ooc成分,如果有喜欢的npc被po主ooc了,求轻喷QuQ
男女主人设有参考桃花榴火大大《长歌当笑》里的明琴副cp。
最后,标题真的不是我瞎起的!正文+番外恰好十二个章节嘛对不对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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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明琴·十二歌]
[陆曜×杨瑄]

初歌·龙门风波起,塞外红鸾落

“我观姑娘貌若天仙,定是菩萨心肠,还请给口水喝吧。”不待对方同意,陆曜便大大咧咧地在桌案对面坐下,托着下巴,一瞬不瞬地注视着执杯饮茶的青衣女子。杨瑄斜睨了他一眼,搁下杯子淡淡道:“阁下请便。”
唉,这丫头肯定在腹诽他无礼,陆曜心里叹了一声,中原人麻烦就是多!不过他倒是不介意,毕竟杨瑄没有出口就赶他走。他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茶水,一饮而尽,亮晶晶的眼睛看向杨瑄:“看姑娘这衣装,是长歌门的吧,龙门这么偏远的地方,姑娘来此作什么呢?”
“无他。不过是看惯了好山好水,想领略一下边塞风光。”杨瑄不太习惯对方赤裸裸的眼神,下意识地把手搭在背后的琴上,“听阁下口音,不像是中原人,可是自西域三十六国而来?”
“在下中原名为陆曜,是西夜国的商人,几日前与朋友一起来龙门做生意,怎料路遇沙暴,与朋友走散,也不知他如今到得龙门没有。”明明乔装得很好,结果还是被瞧出了身份,陆曜干脆自报家门,笑吟吟地看着杨瑄,而后者的眼神依然充满戒备。
“哦?好端端的生意不做,阁下与朋友为何偏要兵行险路,甘冒生命危险远来中原呢?”杨瑄微一眯眼,多少有几分睥睨天下的气势,“阁下也是聪明人,不妨看看这门可罗雀的陇西第一客栈。”她取下琴来,手挥七弦,旁若无人地弹奏起来,指尖一曲《鹿鸣》流泻而出。我有嘉宾,鼓瑟吹笙。汉人的迎客曲,陆曜怎么会听不懂,同时也清楚了这丫头是个面冷内热的主。
这几日龙门客栈的客量稀少得不成样子,平日里忙得七手八脚的小二,也坐在长凳上,一遍遍点着自己跑堂赚的小费。来往的人虽然少了一大部分,但仍有流言悄悄传播开来。说是一个即将和亲西夜的郡主逃婚了,恰巧这位郡主还就逃到了龙门。这几日官兵把守了玉门关,看来上头的人是要瓮中捉鳖了。
“原来姑娘也听说了。别说这小郡主还真有些脾气,放着好好的王妃不做,偏要过这颠簸流离的生活。”陆曜一下就明白杨瑄所指,换了个坐姿,装作苦恼地叹了口气,却掩藏不住眼底的笑意,他干脆闭了眼,“我还以为来了这儿就能安安稳稳地做生意,看来天朝也好不到哪儿去。”
“听阁下的意思,难道西域也发生了什么大事,致使人心惶惶?”长歌门虽为江湖门派,但却是提倡入世,杨瑄作为折仙弟子,对朝堂之间的事也略懂一二,才在陆曜的话中听出了端倪。
“唉,还不是那个西域第一大教!”陆曜一拍大腿,两条眉毛拧在一起,满脸不悦,“姑娘身在中原有所不知,在下所言乃是纵横西域神出鬼没的明教,可他们早就不甘居于大漠之中了。这几年,西域流言四起,说明教中人已悄悄渗入了三十六国的皇室,我还不信,结果……我说了姑娘可别声张。”
陆曜压低了声音,凑到杨瑄耳边,温热的呼吸喷吐在耳上,痒痒的。“我们西夜的老国主,被人暗杀了!新国主年幼,现在监国的,是老国主的侄子。可西夜上下谁不知道,老国主根本没有这么一个侄子!据说啊,那小郡主逃婚,逃得就是这位王爷!”
“流言蜚语不足信,还请阁下不要信口开河。”杨瑄突然停下,站起身,将琴重新束在背后。陆曜随着她的动作抬头,逆着光线,青衣女子脸上的表情晦明不清。察觉到她要离开,陆曜赶紧开口问对方的名字,得到的答复却是“萍水相逢,莫问因缘”。
待远离龙门客栈一里后,杨瑄停下了脚步:“不用跟了。你们回去告诉爹爹,我不过游玩几日,看尽了家乡山河便回去,到时嫁人也好,抗旨也罢,任他差遣。”她身后忽然出现一名黑衣人,默默地记下她说的话,而后重重一颔首:“是!郡主。”
“等一等!”黑衣人后退了几步,刚要离去,杨瑄复又叫住了他。她指了指龙门客栈,眼中闪过寒芒,烽烟四起,“你一直跟着我,方才那人你也见了。我要你去查,他究竟是何人。”
“莫要信了他的鬼话,普通商人,如何识得我出身长歌?”杨瑄理了理头发,吩咐完便转身离去,脸上浮现出不屑的神色,一边走一边嘟囔,“别以为我没到过外面,就不知道陆姓……”
直到青色的身影渐渐淹没在黄沙中,陆曜才收回注视着她的视线。“都认准了吧。”他站在距离杨瑄方才停留处不远的一块巨石上,头也不回地对身边两名跪在地上的蒙面人吩咐,“去查查她叫什么,要去哪里。谨慎些,这丫头不简单。”
两个人领命而去,陆曜却站在原地,微微一笑,重新将视线投向杨瑄消失的方向,唇角眼中满是狂傲不羁。
“可要查仔细了,因为她将会成为你们的……”陆曜想了半天,才想起西夜那个唯唯诺诺的小国主给自己的封号,“曜王妃。”

再歌·嫁娶适君意,震琴树威严

别看杨瑄一介女流,却是一言九鼎的主。她离开龙门客栈后,便再无音讯,直到五日后,余杭郡王亲临龙门客栈寻女。郡王甫一歇下,便听得外面下人禀报:“郡王,郡主回来了,正在楼下求见您呢。”
郡王半气恼半担忧地披上外袍,下人刚替他拉开房门,他便大步走去,伏在二楼的栏杆上,冲坐在楼下桌边品茶的杨瑄劈头盖脸道:“你这个不肖女!一声不吭就离家,是诚心想气死为父啊!”
杨瑄不疾不徐地咽下最后一口顾渚紫笋,抱起桌上的青玉流,起身行了一个万福礼:“父王,女儿五日前便遣您的近卫转告您,女儿游玩一番……”话音未落,便被余杭郡王打断:“我还不清楚你吗!你有天大的本事逃婚,干脆逃个彻底,还回来作甚!”杨瑄愕然抬头,余杭郡王通红的眼角和滑落的眼泪,正落入她漆黑的瞳仁里。
“爹……?”杨瑄喃喃道。意识到自己脱口而出的是一个不成体统的称谓,她羽睫缓缓垂落,避开余杭郡王的目光,微微低首,像个犯了错的孩子:“瑄儿知错。”
余杭郡王看着这个孩子,眉目间既是怜惜,又是痛心。说起来,杨瑄并不是他所出,甚至与王府众人都没有一丝一毫的血缘关系。她本是青莲剑仙太白先生自枫华谷带回的一名孤女,因长歌门在余杭郡王的地盘上,王妃亦为长歌门中斫琴大师“九变玉徵”崖牙的挚友,故而他时常到三大风雅之地之一的长歌门走动,一来二去,与诗仙李白逐渐熟络起来,这才知一直跟在太白先生身边的女孩,竟是父母双双惨死于狼牙军刀下的孤儿。
他还记得当时,尚未成为门主的杨逸飞这样跟他说:“她被捡到时年纪尚小,连自己的名字都记不住。杨瑄这个名字,是师父亲自取的。杨姓,是希望拿我杨家作为一门之主的光荣,来冲淡她身上的不幸,而瑄字,是师父身为长辈的,殷切期盼。”
郡王夫妇都是信缘之人,了解了前因后果,便彻夜难眠,恰他二人成亲十年一无所出,夫妇仔细商量过后,翌日便赶赴长歌门,收杨瑄为女,并允她继续姓杨。十三年来,夫妻二人皆视她为嫡出,而她又有长歌门的门姓,还有无论是朝堂还是江湖上都受万人敬仰的李白先生为师,杨瑄可谓是叫后来者羡煞。辛酸的往事无人重提,知情者都默契地选择了埋葬。
直至西夜的一纸婚书送来大唐。
西域三十六国自汉朝始,从未生过谮越之心,唐皇也未曾将小小一个西夜放在眼中。可这凭空出现的摄政王爷倒是个角色,专挑他大唐内忧外困之时来谋渔翁之利。何况自西夜也有传言,这位摄政王爷与西域神秘的第一宗教关系甚密。若猝然回绝,那么无论是唐朝的庙堂,还是中原的江湖,都岌岌可危。可李唐皇室心高气傲,要他们派自家的掌上明珠,去一个对唐朝的统治已生异心的国家和亲,出于父母之心和皇家之尊,李氏一族中竟找不出适于和亲之人!
此时,便有不轨之人想从中作梗了。深掘之下,杨瑄真实的身世被有心者呈报给皇帝,最合适的人选就这样敲定了。
杨瑄虽为余杭郡主,却自小生活在长歌门,又承蒙青莲剑仙教导,骨子里有着江湖人的不羁与高傲,对这门突如其来的亲事,她自然是一万个不同意。但她始终不是无牵无挂的江湖浪子,长歌门在朝中微妙的立场,郡主的身份与责任,成年人都难以处理好的问题,摆在了十五岁的杨瑄面前。
女儿的出逃,恰巧是余杭郡王所希冀的。他宁肯让她斩断与皇家丝丝缕缕的关系,也不愿她压抑骨血中的豪气,像那些个娇柔美貌却空洞无神的郡主一般,任由他人摆布。千算万算,算不到杨瑄会把这份亲情看得比自身更重,转念一想,长歌门中亦有入仕朝堂者,耳濡目染,女儿的家国思想与责任感也不许她做个置国家于不顾的人。
“唉……”余杭郡王长叹一声,事已至此,心再痛也改变不了既定的结局,他只能像个严厉的父亲,拂袖下令,“即刻把郡主带回去完成笄礼,交由朝廷送至西夜!”转身的那一刻,余杭郡王布满沟壑的脸上,老泪纵横。
木制房门关上,发出“啪”的一声,像是心死的声音。黑衣近卫走上前,将杨瑄带到龙门客栈外属于余杭王府的马车上。窗帘放下,车厢内只剩青玉流琴弦上如水般粼粼的荧光。杨瑄将琴置于马车中的小几上,五指一拨,清越琴声和着歌声荡开:“籊籊竹竿,以钓于淇。岂不尔思?远莫致之。”
钓竿细长,我用它在淇水边垂钓。难道我不会思念家乡?却是路途遥远,无法归我故乡。

一旦退离江湖,等待她的是什么,杨瑄无比清楚。她被送到了宫中,只等今晚西夜的迎亲队前来。超越郡主规格的仪仗,鲜艳如火的红装,随着喜帕缓缓放下,杨瑄闭上了双眼。那一瞬,她回想起龙门客栈里,与她有一面之缘的西域男子,回想起他似笑非笑的表情,和略带戏谑的言语:
“这小郡主还真有些脾气,放着好好的王妃不做,偏要过这颠簸流离的生活。”
杨瑄自嘲式地一笑,若是有缘能于西夜重逢,她必定要告诉他,她的人生,并不是有些脾气,就可以属于她。
“郡主,时辰到了,您……”门外婢女适时的提醒打断了她的思绪,杨瑄睁开眼,喜帕厚实,眼前除却红色,别无他物。她小心翼翼地摸索着起身,似要寻找什么东西,不料裙裾太长,她一脚踩上,忽然间失去了平衡。只听“嘭咚”一声,杨瑄眼前一痛一黑,她赶紧去摸,却摸了一手黏腻。外面的人听到声音,匆匆跑了进来,领头的婢女赶紧指使身边两人将杨瑄扶起,自己则轻轻揭起她的盖头。揭到眼睛时,婢女仿佛看到了十分恐怖的画面,一把将喜帕直接掀到头顶,慌张地退后两步,“扑通”一声跪倒在杨瑄面前。扶杨瑄坐下的两个小婢女也跟了过去,在她身后一同跪下。
“郡主,您要找什么,奴婢帮您找便是,何必……”领头的婢女几乎要哭了出来,“您……您现在这个样子,如何上得了花轿!误了时辰,奴婢们都要掉脑袋了……”
杨瑄还未从眩晕中清醒过来,耳朵里仍嗡鸣作响,婢女的话她只听了五六分,当即一捶床榻:“本郡主如何上不了花轿?你,去将我的青玉流取来,我要带它一起走!”被指着的小婢女赶紧一低头,快步将放在琴架上的青玉流抱来,恭恭敬敬地呈给杨瑄。后者接过琴来,想低头抚一下琴,便有一颗血珠砸在琴弦上。她先是一愣,而后看向自己的右手,果不其然,指尖嫣红。
在此期间,已有婢女去请了宫中的太医,太医稍作清理之后,太医叩首道:“郡主伤在右眼眉间,并无大碍。”
“如此便好。你且退下吧,此等鸡毛蒜皮之事,便不用向上面禀告了。”杨瑄将视线从太医身上移开,将喜帕重新放下,双手抱起青玉流,起身向外走去,一旁的婢女赶忙伸手过来搀扶,“不早不晚,迎亲的马车该在宫门口等候了。”这么一耽误,也恰好省去许多唇枪舌剑的交锋。

送亲仪式在金銮殿上举行,当着文武百官的面,杨瑄辞别皇帝,由司仪将红花的另一头,交给前来迎亲的西夜使者。原本应有父母哭嫁的礼节,可余杭郡王夫妇却托病推辞,个中缘由大概只有为人父母者才能理解吧。尽管内心五味杂陈,杨瑄面上却不慌不忙,完美地结束了一套礼仪。
出了金銮殿,登上迎亲车,驶过玄武门,朱红的大门就在不远处。杨瑄深吸一口气,抬手欲将喜帕揭下。在车内服侍的西夜侍女刚想制止,只听琴声琮铮,身体已无法动弹。杨瑄撤回手,将青玉流摆正在小几上,五指运足了力,划然拨下!
激越琴声以马车为中心扩散开来,听者无不浑身一震,而后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与手中动作,齐齐转向琴声的来源。就连西夜使者骑的马,也嘶鸣一声,停下来在原地不安地刨着蹄子。
众目睽睽之下,杨瑄抱着青玉流从车厢里走出。不知何时起了风,喜帕贴在脸上,擦的皮肤生疼,杨瑄索性一把将喜帕扯掉。迎亲队伍中传来一阵骚动,杨瑄二话不说,纤长玉指在青玉流上拨出寥寥几个音,看似随意,人群却安静下来。
手指离开琴弦的时候,长安城灿烂的阳光从楼阁背后转出,正打在她身上,杨瑄略有不适地眨了眨眼,稍一动弹,眉弓上的伤口又隐隐作痛起来。
为防再扯到伤口,杨瑄垂下羽睫,朱唇轻启。明明是漫不经心的语气,却偏偏带了几分睥睨天下的尊贵,声音不大不小,恰好能让整个迎亲队听清楚:“区区边陲小国,求娶天朝女儿,正主却不肯现身,以为随随便便派个使者,就能打发了我这个余杭郡主?凭你们西夜的作风,也配用一‘求’字?!”尾音上挑,杨瑄眼皮抬也不抬,睨向坐在高头大马上的使者。仿佛杀伐在握的锐利目光直刺过去,与之相迎者无不心惊胆战。
“摄政王忙于国政,王妃……”使者大着胆子开口,腹诽这小小一个郡主,竟比一个公主都吹毛求疵。话没说一半,便叫杨瑄堵了回去:“中原有句话,唯女子与小人难养。既然王爷国事繁忙,那还娶什么亲。”她上前一步,扫视迎亲众人。风扬起她的黑发与裙摆,因为站在高高的马车上,人们不得不仰头去看,这一看,竟给了众人一种臣服的错觉。
“本郡主不比宫里的公主尊贵,可我这余杭郡主却是实实在在,再次也轮不到一个挂名使者,把我带出这座唐宫。”杨瑄侧身而立,五指轻轻搭上琴弦一抹,俨然一副备战姿势。那使者想着,怎么也不能输了气势,于是马鞭一指杨瑄,四面八方紧接着一阵张弓搭箭的嘈杂声,明晃晃的箭尖直指杨瑄。
“摄政王交代过,无论如何都要将王妃带回去……王妃,见谅了。”使者露出些许得意的神色,他还想借着兵威,吓唬一下这位目中无人的郡主,岂料他话音刚落,杨瑄运劲一拨琴弦,使者便觉自己仿佛被人敲了一锤,酥麻之感很快由脑袋传遍全身。
“不知,是谁该见谅呢?”杨瑄出身长歌,接受过政界权术的指导,琢磨人心,她自诩百无一差。她的琴音只是威慑,实际上她还没到师兄姊那种以音御人的境界。故意刁难西夜使者,也算是她最后的抗争了,只要没出宫门,这门婚事,还有转机。
杨瑄面上冷厉,内心却茫然无措。她清楚自己几斤几两,这般大范围的麻痹,不仅极其消耗她的体力,而且持续不了多久。杨瑄扫视或吃惊或震惶的众人一圈,长袖一挥,利落返身,向车厢内走去。这场威慑的戏码高潮已过,是时候退场了。
不料麻痹的效果并不完全,执箭者中,有人手指一抖,已经被拉满的弓瞬间便将箭送了出去!而此时,杨瑄正低头往车厢里钻,待她听得风声侧头一看,一枚羽箭已至脑后!车门促狭,杨瑄只得矮身去躲。可这一低,消耗了太多体力的身子骤然失去平衡,她便以一个难看的姿势摔进了车厢中,同时发现,自己鬓边长发被锋利的箭尖削掉了一大截,左右垂下来的鬓发再难对称。
杨瑄侧趴在车厢内的软毯上,看了一眼插在车门顶上,尾部仍在颤动的羽箭,心中了然之后,不禁觉得好笑。爬起来,将青玉流放好,她理了理发鬓衣裙,重新走出来,在众人注视下,将羽箭从中央折断,双手捧着箭的后半支,冲箭射来的方向一福身子:“臣妾杨瑄参见王爷。
“王爷是想,一箭射死您的发妻吗?”

三歌·心涟再难止,情动如何休

“王爷是想,一箭射死您的发妻吗?”杨瑄面上微笑着,却以凉如刀锋的眼神看向射箭者。
见藏不住了,陆曜干脆摘了兜帽,丢了铁弓,一个利落的动作飞上马车,站到杨瑄面前,异色眼眸中,半是诧异半是玩味:“这真是冤枉本王了,本王还没抱得美人归,可不想直接成了孤家寡人。”一面说着,他一面伸出手去,欲将杨瑄搀起来。
杨瑄无视这位尊贵的西夜摄政王伸出来搀她的手,而是手心一翻,将半截断箭放到他手中,自己站直了身子,刚想说些什么讥讽回去,可一看到陆曜的脸,先是吃惊,又是恼怒,面色变了几变,话到口中只剩下一个音:“你……”
“这是何意?”陆曜假装没看见她跟变脸戏法一样的神色变化,长眉一挑,视线从断箭转移到杨瑄身上,最终停留在她右眼眉弓的伤口处。许是因为强行驭音,加上心烦气躁,止了血的伤口又开始流血,不知不觉已顺着眼皮淌了下来。陆曜想上前替她擦去血污,可她比他更先察觉,抬手以广袖遮面,接着后退两步,站到车门口,这样一来,陆曜就算把胳膊伸直了也够不到她。
“既然王爷亲自赴唐迎娶,这个王妃,本郡主不当是不行了。”杨瑄左手抱着青玉流,右手抬起以袖遮住半边脸,瞥也不瞥陆曜一眼,转身走进车厢里,“本郡主有些不舒服,请王爷见谅。”
陆曜无奈地撇撇嘴,这丫头真会给自己省事,讥讽完他西夜就不负责任地躲起来,扔给他一个烂摊子收拾。面对杨瑄,他一脸漫不经心,而当他转过身,面对他从西夜带来的迎亲队,神色一转,顿时严厉起来,周身充满了摄政王的威压,三言两语打发了众人,也紧随杨瑄钻进了马车里。
陆曜进来的时候,杨瑄正慌忙用手擦拭着血污,小脸一半埋在掌中,一半露在外面,被陆曜看到。察觉到有人进来,杨瑄急急抬眼,清亮的眼神中,有被人撞见自己狼狈一面的尴尬与恚愤。右手指缝下,隐约能看到暗红的血粘在睫毛上,然而从她左眼射出的寒光,却制止了陆曜要进一步探究的想法。
“王爷好生无礼,进门连声招呼都不打的吗?”杨瑄强压心头不忿,故作淡定地继续抹着脸上半干的血迹。陆曜却璨然一笑,无视杨瑄的讥讽,潇洒地一撩衣袍,挨着杨瑄坐下,依旧以二人初见时那种戏谑又好奇的眼光打量着她。
若是换作杨瑄,听了这般尖酸的话,无论是出于贵族骄傲,还是知事明理,都会从马车里走出去,可她低估了陆曜的脸皮。在他赤裸裸的注视下,杨瑄掌心开始冒汗,血渍非但没有擦掉,反而更加凌乱地纵横在右半边脸上。几番对阵下来,她到底还是输了几分沉着,眼中流露出些许慌忙的神色。
只听轻轻的一声“啧”,杨瑄右肩忽然一沉,一股大力将她转了过来,强迫她面对身后的西夜之主。按在杨瑄肩膀上的大手顺势下滑,到她手腕处蓦地握紧。不知是掌中茧刺痛了她,还是出于本能的排斥,杨瑄扭动着右手想挣脱,沾了血的指尖更显白皙。可陆曜根本不给她反抗的机会,一手牢牢钳制住杨瑄,另一手往怀中一抹,变戏法一般,取出一方素帕。
他无视她几乎喷出火来的目光,亲自动手替她擦拭血迹。素帕轻柔地贴在皮肤上,指腹的温度透过帕子传来,带着些许摩挲感。微热的血沾上帕子,宛如团团红梅。
素帕移动到眉弓附近,不小心擦到伤口,杨瑄吃痛,下意识地抬眼望向陆曜。后者察觉到她眉尾轻轻一颤,手下更是仔细,巧妙地避开伤口。她渐渐放弃了抵抗,第一次以平和的目光打量着他。随意摘下的兜帽耷拉在背后,领口锁骨若隐若现,即便是在西域整天风吹日晒,他的肤色依然比中原人白皙许多。西域酒酿般颜色的薄唇微抿,暗自藏下几分锋锐。
原本朝向伤口的视线忽然转向她,杨瑄猝不及防,与他四目相接。湛蓝的眼眸灿若星辰,其中的认真还未完全褪去,可配上他修长的眉毛,上挑的眼尾,却蓦然多了风花雪月的意味,令她恍了神。
彼时杨瑄还不能理解,作为西夜权倾朝野的摄政王,为何陆曜的眼眸却不染尘埃。待她了然,已是后话。
“按你们中原人的规矩,你是本王的王妃,当与本王同出同入,形影不离,如此生分作甚?”陆曜放开杨瑄,一面将素帕塞回怀中,一面摇头,语声轻柔,冲杨瑄道,“你若是恼本王故意隐匿不出,本王向你解释……”
“不必。”杨瑄面色重归清冷,双手按上琴弦,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,仿佛方才那一瞬的柔和是幻觉,“王爷行事必有心中考量,若事事向人解释,如何坐得到这个位置?况且照王爷方才所言,臣妾当毫无保留地信任王爷,只管演好自己的角,不问缘由。”
陆曜还想说些什么,却被青玉流的琴声阻止。看透了他的心思,杨瑄行云流水一般演奏着,根本不给他插进话来的机会。这一回,陆曜不像先前替她拭去血污时那般强硬,而是坐在一旁,闭上眼睛,似乎在凝神聆听。
片刻之后他又睁开双眼:“王妃心里分明有怨,杨瑄,你口是心非了。”话音刚落,琴声便戛然而止。杨瑄自嘲似地一笑,语声中满是酸楚:“王爷的人,到底是比我区区一个郡主的人办事利索,离上回分别不过几日,便连我姓甚名谁都查的一清二楚。”
“你忘了琴声亦可传情。”陆曜忽然明白了她对他的芥蒂所在,可她方才那句“不问缘由”仍回荡在脑海中,一时之间,他竟不知该说什么好,话到嘴边,只有干巴巴的一句出口,“杨瑄,本王绝无耍弄你的意思。”
车厢内一下子安静下来,马蹄声、轱辘声和迎亲队整齐的脚步声清晰入耳,一下一下敲打在二人心上。他们似乎都有千言万语要讲,却都收止在唇齿之间。第一次正式的交谈,便以沉默告终,杨瑄几乎可以预见,之后的日子将是多么举步维艰。
终于,陆曜在杨瑄的缄默中丢盔弃甲,利落地起身,撩起门帘走出车厢。赶眼色的属下立刻牵来一匹马,陆曜微微颔首,随即施展轻功,跃至马背上,双腿一夹马腹,策马赶至队伍的最前端。
车厢内,杨瑄再也支撑不住,脱力一般伏在青玉流上,银牙紧咬。以前为了躲避官兵的追捕东躲西藏,她的精神力早已接近枯竭,先前又强行运功,使用自己并不熟练的招式,多少受了些反噬,却又因与陆曜怄气,既未曾调理,又妄动情绪,此时此刻,她的情况更是雪上加霜。
光线透过门帘的缝隙,照在地板上,可见那人未在车门口守候。杨瑄定定地注视着那片光斑,嘴角勾起一抹凄凉的弧度。她强撑着想要盘腿坐直,却身形一晃,从座上摔了下来,连带着青玉流也摔到了车厢的一角,琴弦齐齐发出一声嘶鸣。
不能睡……不能睡!杨瑄重复着告诉自己,可眼皮却越来越沉。她心知肚明,打从她走出宫殿的那一刻,就再也没人在意她的生死了。她必须坚强,必须平衡好自己的角色,必须……忘记自我。
长于皇族,陆曜作为摄政王的掣肘之处,她并不是不理解。按照婚书所写,陆曜本不必亲自来迎娶她,所以她亦借此装出一副小性子,作最后一搏,意在搅黄这门亲事。却不料,陆曜竟卸下一身差事,万里迢迢赶赴中原。西夜政权不稳,他故意藏身迎亲队中,或许是为暗中护她平安,直到听她出言辱他西夜,方才送去一箭权当警告。
且不论心意如何,至少这份尊荣,他给她了。那便倾她所有,报他一个,通情达理的“曜王妃”罢。只是,明知他已经做到极致,却仍忍不住心里怨他。怨他初遇时刻意隐瞒身份,怨他不发一言不作解释,怨他……明知是一场逢场作戏的政治婚姻,为何硬去掺杂不必要的感情。
视野中最后一丝明亮消失,杨瑄终于沉沉睡去。而她唯一可以试着去相信的人,却被她赶到了长队的一端,全然不知车内动静。

杨瑄醒来时,车厢内一片漆黑,只有青玉流的琴弦上方缭绕着点点星子,如梦似幻。待眼睛适应了黑暗,她才觉察外面已经入夜。看着仍歪歪斜斜躺在地板上,未曾挪动分毫的青玉流,她仅有的几分期待也随之幻灭。在她失去意识这段时间,陆曜根本没来看过!
她勉力以手撑地坐起来,尝试着运功去疗伤。不料一闭上眼睛,就仿佛能看到一双湛蓝色的眼眸。杨瑄思忖片刻,挣扎着爬到青玉流旁边,背靠车厢一角,将琴搁到盘起的双腿上,双手搭上琴弦。大概只有摸着练功时用的琴,才能让她心无旁骛吧。
运行了一个周天的相知心法,五感明快了些,杨瑄方才后知后觉出,周遭有些不对劲。即便是夜间露宿,也该有守夜人来回巡查的脚步声,可车厢外面安静地仿佛死去一般,听不到一丁点儿响动。
江湖上磨砺出的警觉,此刻发挥了作用。杨瑄轻轻一拨琴弦,青玉流发出几不可察的一声低吟,流光汇聚,在杨瑄身旁凝成一团人形光影。除去那一圈淡淡的光晕,影子与杨瑄几乎一模一样。后者小心翼翼地挪动到门帘附近,试探性地慢慢撩起帘子。
如水月光一下子涌了进来,车厢内顿时敞亮了许多。借着月色,她看清了外面细密的白沙,和夜色中重重叠叠的岩峦。如此看来,她已经越过了大唐的边关,进入西域境内。杨瑄又用了一式“疏影横斜”,在远离车厢三丈的地方刻下一个影子。做好了万全的准备,她才大胆起身迈出车厢。
不料才踏出一步,脚下奇怪的感觉透过绣花鞋传来,她低头去看,却是她右脚站立之处,被利器砍出了一道深深的豁口。借着月色,她看清了豁口旁散落的点点血迹,手指一抹,尚未凝固。视线一转,车辕上大片鲜血飞溅的痕迹,清楚地落入她眼中。
杨瑄暗道一声糟糕,看情形,迎亲队多半是被袭击了。嫁衣没有束带,她当即单手一抱青玉流,轻功施展,腾越而起,循着沙子上的零星血迹一路追去。她的内伤方才好了七七八八,加上此刻内心焦灼,不免手忙脚乱。长歌门轻盈飘逸的天外飞仙轻功,被她使得忽高忽低,跌跌撞撞。
若只是平常的沙盗劫掠,训练有素的迎亲队完全可以解决,何况还有一个摄政王在。就算西夜不比楼兰龟兹国力雄健,出兵剿匪还是绰绰有余。谅是一帮有组织的匪盗,都不敢惹到这一位代国主头上。
令她恐慌的是,马车外可见明显的打斗痕迹,马车内却毫发无损,这才给了她一开始那种什么都没发生的错觉。既然在她昏迷时有过打斗,现在却只有她和一辆空车被抛置在大漠,期间发生了什么,她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。
她是西夜的曜王妃,乘坐的马车除了陆曜可以自由来去,旁人全然不可逾越。这样看来,洒在马车上的几点血迹,很有可能是陆曜的。而且若不到万不得已,相信身为摄政王的陆曜,也不会甘冒得罪天朝的风险,随随便便就把她抛下。
施展轻功对身体的负担巨大,杨瑄不得不再提真气,保证速度不慢下来,同时强迫自己镇定下来,分析事态。从小九龄公就教导她,任何流言都不是空穴来风,更何况那日在龙门荒漠,她听陆曜亲口说道,他与号称西域第一教的光明圣教关系匪浅。但是他受了伤,流了血……仿佛想到了什么,杨瑄心中剧震,足下一滞,身子不由自主地下落。
这不是“万不得已”,而是“自身难保”!
抱琴的手一翻,青玉流轻巧的琴身一转,琴弦向上,空着的另一只手“铮铮铮”拨了三下琴弦,整个动作一气呵成!刹那间,三道流光在半空中远近不同的位置,分别凝聚成三个影子。杨瑄再次拨动另一根弦,身形瞬间变换到影子的位置。尽管疏影横斜比天外飞仙消耗更大,至少比她轻功不像轻功地飞要快。
西夜,摄政王,有计划的袭击……不出意外,这必定是一场内乱!

四歌·流离喧嚣外,情愫暗蔓生

她赶到的时候,战斗已经结束。
交战的地点是一处低谷,地形上大有瓮中捉鳖之势。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,引来夜鸦盘旋。杨瑄气喘吁吁地站在血气的中心,精疲力尽,几乎端不住琴,脚旁残肢断臂凌乱堆叠,黏腻血液不小心沾到鞋面上,覆盖了金线绣的花。未曾见过如此惨烈场面的她,差点呕出来。
拼尽全力将恶心感压下,她颤抖地俯下身,借着并不明亮的月色,从一具具尸体上检查过去。找了几个,都不是陆曜,杨瑄心里竟轻松了几分,可紧接着跳入脑中的细节,又令她一颗心沉到谷底:陆曜穿的是普通随从的衣装。
蓦地,那双异于常人的湛蓝色眼眸,浮现在眼前!像重新握住了救命稻草,原本茫然无措的她,眼神忽又坚定起来,或许可以……
粗略环顾,杨瑄在一具身形相近,满面血污的尸体前蹲下身。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,指尖因内心强烈的不确定而颤抖着。越是靠近,她的呼吸越是粗重,尚在半空的手指,几乎能感觉到尸体传来的余温。
就在她心一横,即将掀开尸体眼皮的时候,肩膀忽然被一只从身后伸来的大手牢牢扣住!寒意瞬间渗入骨髓,身上每一寸肌肤都变得敏感无比。杨瑄清眸一瞠,倒吸一口冷气,堪堪将一声喊叫拦截在嗓子眼。
与此同时,身后传来急促的呼吸声,似是受了极重的伤,抓在她肩膀上的手,力道断断续续。确认了是活人而不是什么妖魔鬼怪,杨瑄松了一口气,大着胆子回过头去。
解除了暗尘弥散,陆曜的身影渐渐显现。他白色的外袍被利器划破,渗出的血浸透了边缘,仍然不断在衣料上蔓延,半张脸藏在兜帽下,隐约有飞溅的血。露出的另半张脸苍白得可怕,原本湛蓝的眼眸因为失去了神采而显出深沉的蔚蓝色。
他单膝着地,弓着身子,后背随着喘息剧烈起伏着。他似是倦极,眼睛睁开又闭上,头缓缓垂下,贴着杨瑄的脊背。后者着实吃了一惊,顾不得其他,赶忙把琴往满是鲜血的地上一放,转过身来,换了个跪坐的姿势,伸出双臂,一手抄过腋下,将他的头扶到自己肩上,一手不由自主地环上他的腰。同时她注意到,陆曜垂着的右臂处,横亘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,几乎卸掉了他的胳膊。
心跳如擂鼓,在胸腔中发出巨大的回响,杨瑄愣了片刻,才想起长歌门的五音有辅助疗伤的作用,可现在的姿势不允许她空出手去弹琴,她也不敢轻易放开陆曜。
“快走……”陆曜忽然开口,气若游丝,“你不该……”话音未落,杨瑄忽然感到他浑身一紧,身后接着传来一声惨叫,湿热的液体溅到她后背和他眼中。陆曜一边从她怀中离开,一边轻松起身,漫不经心地从偷袭者身体里抽出弯刀,在沙地上甩出一条弧形血迹。
“说,谁派你来的。”甩净了刀上血迹,他手腕一翻,刀锋指向倒在地上的蒙面人。兜帽随着他的动作滑落,溅了鲜血的眼睛宛如修罗,冷冷睥睨着。被他沿肩膀切到脖颈的蒙面人发出一声冷笑:“演得……”话音未落,锋利的弯刀便洞穿了他的心脏,蒙面人大睁着双眼,仿佛全然不信,陆曜会猝不及防地刺出这一刀。
“答非所问。”陆曜利索地抽出刀,自言自语道,“唉……其实你不说,我也知道是谁,可是你不说……我要怎么拿他问罪呢?”直到肃杀的琴音响起,他才反应过来,他再次利用了杨瑄。
“王爷的苦肉计真是天衣无缝呢,连我都被瞒了过去。”杨瑄已经坐到一旁,抱着青玉流,一副观戏的神色。方才他骤然拔刀,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斩向她身后时,她还以为他是回光返照。你当他伤重至极还要催你逃离,他却欺你骗你让你心甘情愿做他的盾牌!杨瑄啊杨瑄,你是何等愚蠢!倘若那一刀没有快过蒙面人的剑,你早便成为这满地尸体中的一员了!
“阿瑄,你听我……”陆曜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又犯了一个大错,急忙向杨瑄解释,连称呼都顾不上注意了。然而后者不怒反笑,指尖一拨,琴弦发出凌越的咆哮,气劲携着风向他击来,陆曜忙一闪身,一缕头发轻飘飘地断下。
“阿瑄?王爷在唤谁?此处只有余杭郡主,并无阿瑄。”杨瑄素手一翻,连奏三下羽调,语声是前所未有的冷冽。她这三下是运了十成十的功力,原以为陆曜会像刚才一样躲开,可他却像被定身了一样,任这三招打在胸口,小腹和膝盖。
被气劲打到的地方立刻又有血渗透出来,陆曜晃了一晃,脚下一个趔趄,他赶紧握刀撑地,抬眼看向杨瑄。通红的双眼中,有急切,有歉意,也有不可置信:“我没有骗你!我是真的……到极限了……”
最后一个字还未说完,陆曜握刀的左手忽然一松,整个人不受控地向地上栽去!杨瑄半信半疑地停了手,咬咬唇,还是走过去掐住他的脉,相知心法运行,金色真气如雾升腾,将二人包裹起来。
直到光阴流转,青丝雪白,杨瑄还是想不明白,为何她气她恼,甚至想一走了之,却仍选择靠近,选择相信。
这一回陆曜没骗她。不仅如此,探查之下,她发现陆曜伤的的确不轻:也许有那么一瞬,他是真的拼却性命在救她。一石二鸟,还算有个摄政王的样子。杨瑄腹诽道,掐着陆曜脉门的手指悄悄松了几分,然而她忽然探查到的异样却不容她心猿意马。
一个习武之人,真气居然薄得像缕烟!难怪方才那一刀,尽管角度刁钻,却没能一击毙命。
顾不得多想,杨瑄指尖下压,给他输送了些许真气,将他原本四散的真气重新聚拢回丹田。而后,她又抱着青玉流弹了一曲梅花三弄,好歹护住他几处大穴和主脉。
想起自己尚未完全恢复,杨瑄环顾四周,又瞅了一眼不省人事的陆曜,最终还是叹了口气,将他未受伤的左臂搭起,一手搀着他,一手抱琴,半拖半提,踉踉跄跄地向最近的沙堆后挪去。现如今他二人身上都有伤,又是在一个既不属于天朝,也不属于西夜的大漠中,特殊的条件,竟形成了谁也不能抛下谁的局面。
“阿瑄……阿瑄!”耳畔传来不真切的声音,似是呓语,杨瑄侧目去看,只见陆曜眉头紧皱,仿佛忍受着巨大的痛苦。她不禁有些疑惑,自己明明已经缓解他的痛楚了,到底是什么伤,让他在睡梦中都如此难耐?
蓦地,她听到他用低至喑哑的声音,极小声地说了一句什么。“什么?”她下意识地问道。本以为他听不到,可他却乖乖地重复了一遍。刹那间,她的心脏像被一只大手捏紧,寒意藤蔓一般爬上后背。
这回杨瑄听清楚了,那是带着哭腔与无尽痛苦的一句:“救救我……”

“姐姐,吃饭啦!”两帘中的缝隙处忽然探进来个小男孩的脑袋,冲坐在榻上的杨瑄喊道。
“就来!”杨瑄头也不回地答复一声,用沾湿的手巾将陆曜脸上最后一抹血迹擦掉。她凝视着他的脸,锋利的剑眉,长长的睫毛,高挺的鼻梁,薄削的嘴唇,若不是那苍白如纸的面色,她甚至会以为,他只是睡着了而已。
半日前,她还背着他,拖着琴,绝望地在沙漠中寻求生机。从登上马车到现在,她滴水未进,又背着陆曜从黑夜走到白天,从白天走到黑夜,无头苍蝇一般一直走到第三日的晌午。明明是烈日当空,可她一闭眼,阴森的鬼门关却仿佛在眼前。更严重的是,陆曜受的外伤没有好好处理,溃了脓,整个人高烧不退,一直在“阿瑄”“阿瑄”地叫她,声音越来越小,到最后甚至连呼吸声都听不到了。
许是陆曜命不该绝,就在杨瑄决意放弃,二人共同黄沙埋骨时,一支驼队发现了灰头土脸的他们。驼队的头领便是方才来喊她吃饭的男孩的父亲,是个心善的老好人。头领见他们像是只剩一口气的样子,也顾不上询问他们的身份和来历,便将他们带到了他生活的这片沙漠绿洲。
将手巾在木盆里洗净,杨瑄重新换了一盆干净的水,用最古老的办法给陆曜退烧。他身上的伤口,已经被驼队头领叫来的医师精心处理过了。破烂的外袍也被丢到了地上,他身上只剩一层薄薄的中衣,被子盖到腰迹,隐隐约约能看到上半身的肌肉线条。
杨瑄看了一会儿,忽然玩性大发,伸手解开他的中衣,避过伤口,用指尖轻轻搔刮着他的皮肤,从胸膛一路划到肚脐。后者条件反射地微微挺起胸,眉头轻轻蹙了起来。她似乎对他诚实如孩童的反应很开心,更加变本加厉地玩了起来。
蓦地,手上忽然一沉,她慌忙低头,只见一只缠着绷带的大手不知何时覆在了她手上,正正好好将她不安分的手压住。视线下意识地向上移去,下一刻便落入湛蓝的海洋中。陆曜嘴角噙着一丝虚弱的笑,勉力睁开的双眼中,疲惫无处隐藏,他却一瞬不瞬地看着她,手上微微用力,将女子的柔荑紧贴在胸口。
杨瑄快速地眨了几下眼,苍白面颊上忽然飞上两朵红云。她试着抽了几次手,都被陆曜牢牢地扣住了。她不甘心地再次尝试,只听陆曜声音低沉,似是没了力气一般说道:“别动……有点疼……就一会儿……”
听了这话,杨瑄手下绷带粗糙的触感一下子变得明晰,这才想起,陆曜胸口还有伤,于是便乖乖不动了。陆曜又盯着她看了一会儿,长了长口,想说些什么,却在不断袭来的倦意中再次沉睡。
听到他的呼吸逐渐有力且规律起来,杨瑄才彻底放了心。估摸着他已经睡着了,恰好她也饿了,于是她便准备慢慢把自己的手从他手下抽出来。不料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哒哒哒的脚步声,紧接着帘子被撩起:“姐姐!饭都要……啊!”稚嫩的童声才刚刚响起,满含惊奇的吸气声便横插了进来。
见二人手拉着手,其中一人还衣衫不整,上身赤裸地躺在床上,小男孩先是瞪大了眼睛,而后用一副了然的神色把杨瑄和陆曜瞅了个遍,发出一声意味深长的低笑,转头就跑,根本不给杨瑄解释的机会。
挫败感涌上心头,杨瑄沉沉叹了口气,凑到陆曜耳边,不管他听没听见,轻声说道:“好好休息,饭菜我稍后给你端到这里来。”她悄悄抽出手来,起身低头看向靠在床边的青玉流,略微出神了片刻,最终还是没带上她这把形影不离的琴。
掀开门帘走出内室,她忽然反应过来,自己似乎忘记了一件重要的事:她本来就是他的王妃,还需要解释什么?

用过午饭,杨瑄冲照顾他们的驼队头领郑重道了谢,自云她是大唐某户人家的千金,与异国他乡的情郎私奔,不料遇到了沙盗,多亏他舍命相救,也万幸他们命大,二人在求生的路上遇到了驼队。
驼队的头领经商多年,什么花言巧语没听过,然而尽管杨瑄这套临时想出的说辞漏洞百出,可他见她说话行事处处透着一股贵族气,便也将信将疑地没有揭穿她。
经过一番交谈,杨瑄知道了头领名叫柯尔,来自一个处在西夜边境上,叫做约和的小镇。小男孩名叫伊诺,而小男孩的母亲名唤张卿云,乃中土金城郡人氏,世家出身。所以当杨瑄坐在床边,给手臂受了伤,行动不便的陆曜喂饭时,忍不住多说了两句:“……想不到普通世家中,竟有如此大胆奔放的女子。”
“这有如何。”陆曜嗤之以鼻,一副不屑的样子,一边嚼着饭菜,一边说道,不时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,“也就你们中原人规矩多。我们那边的女子,要是看上了谁,别说私奔了,有能力的,直接把人打晕了扛回去圆了房,都不是不可能。”
“西域民风淳朴,百姓热情开放,未尝不是一件好事。”杨瑄话锋一转,一本正经道,“只是这强行婚配,与中原和亲之说,也有八分相似。倘若那男子不愿,岂不是被胡乱定了终身?谁又来照顾女子的一厢情愿?”
“我不过是举个例子,你何必这样认真?”陆曜委屈地一撇嘴,可怜巴巴地看着杨瑄。他这副样子,就好像方才饭桌上,被张卿云责打时,伊诺示弱示好的神情一模一样。杨瑄莞尔,心满意足地揉了揉陆曜的头发。待她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,不禁微微瞠目,呆愣在原地,小脸却迅速地红了起来。
陆曜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放过她,当即眼珠一转,一脸灿烂地冲她道:“阿瑄,你说你我现在,像不像私……”揶揄她的话还没说出口,一把调羹便强硬地塞到他嘴里。杨瑄低着头,不知是窘迫还是生气,闷声道:“闭嘴,吃饭。”
陆曜的伤容不得奔波,他二人又联络不到任何人,一时半会儿无法回西夜,少不了要在柯尔家借宿一段时日。后者见他们异国相恋,一路颠沛流离,身上又带着伤,不由想到自己与卿云的过往,于是便容许他们暂住。杨瑄不愿拿人手短,主动提出帮忙,柯尔见她一介女流,便婉拒了她随驼队进行商贸的请求。
“驼队成天在沙漠里风吹日晒的,女孩子家家的脸蛋可受不了。阿瑄姑娘,不如你留在绿洲,替卿云分担些家务事,教导一下伊诺……你情郎还卧床不起,你怎么舍得离他远去呢,是吧?”杨瑄略一沉吟,应了下来。
翌日,柯尔的驼队天还没亮就出发了。杨瑄强睁着惺忪睡眼,送走柯尔后,为了不打扰陆曜,便随便往椅子上一坐,蜷起腿来,把脑袋枕在膝盖上,打算闭目小憩一会儿。不料一闭上眼,铺天盖地的倦意便向她袭来,她还没有意识到,便已睡了过去。
双肩和背上蓦地一沉,将她从梦中惊醒。杨瑄迷茫地眨眨眼,低下头,只见身上被胡乱地披了一床被子,再抬眼一看,陆曜正站在她面前,左手伸向一披之下没有披好的被子一角。注意到杨瑄被他弄醒,他便不敢动弹了,左手尴尬地悬在半空中,不知是进还是退。二人面面相觑,旁人看去,只觉诙谐无比。
杨瑄先开了口,她上下打量了一番面色仍然苍白的陆曜,厉声道:“谁让你下床的?躺回去!”明明是关心,可配上她倒竖的柳眉,瞪起的双眼,陆曜越听越觉得像命令。他左手方向忽然一转,悄无声息地落在她手背上,刚一触及,便发出“啧”的一声,虽是埋怨,语声却温柔无比:“手都这么冰了,还坐在这里睡觉。你要是着凉了,谁来照顾你?”
方才还气鼓鼓的杨瑄蓦地安静下来,她慌忙把手从陆曜手下抽走,取下被子,走到床边把它叠好,而后伸手往床内侧一够一拉,将青玉流抱在怀中。转过身,她淡淡地扫了陆曜一眼,轻声道:“回去躺下。我去练功,权当早课。”虽然她一点也不停留地就走了出去,可陆曜心里还是吃了蜜一样甜。几日的相处,他大概能摸清杨瑄的脾气了。她看起来越是冷静,实际上越是别扭,这回她话里带着一股子疏离感,不用想了,肯定是因为担心他!
直到陆曜重新躺下睡着,他都没有意识到,自己脸上一直挂着一抹幸福的笑容,而这样的笑,在他的前二十二年里从未出现过。

五歌·愿与卿执手,村野复江湖

待陆曜的身体恢复,已是两个月之后。他右臂受的刀伤极重,几乎卸掉他整条胳膊,如今虽能活动自如,却不得用力。相比每日勤勉练功的杨瑄,陆曜反倒无所事事起来。这令杨瑄有些想不通,按理说,他们不是应该辞别柯尔一家,重新踏上去西夜的路才对吗?
每当杨瑄提起来,他却总是含含糊糊地一笔带过,杨瑄不禁腹诽:娶她的时候架子摆得有模有样,怎么虎落平阳了,反而没个摄政王的样子了呢?
然而当看到陆曜跟伊诺一起玩闹,阳光照耀着他发梢的汗珠,他随意躺在绿洲的岩石上,纵情大笑的模样,一个想法在她心里暗暗蔓生:若是能一直这样下去,倒也好。
等回过神来,她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。这是多么荒唐可笑的想法啊,她是大唐的郡主,他是西夜的摄政王,他们身上背负的不只有个人的喜怒哀乐,还有整个国家赋予的责任和义务。那样沉重的担子,她不可能卸得下,自小在长歌门熏陶出的家国意识,也不允许她卸下。杨瑄自嘲一笑,弯腰抱起脚下装满衣服的木盆,向屋后的晾衣杆走去。
她脸上一闪而过的落寞,全然瞒不过无时无刻不在注视她的陆曜。后者看似不经意地翻了个身,同时使了一招暗尘弥散,想要悄悄地跟着杨瑄。他视线随意地一转,落到了趴在房子旁边的骆驼身上,湛蓝色的双眼骤然一亮。
背对陆曜侧卧着的伊诺,听到他翻身的响动回头,却只看到空空荡荡的岩石,不禁试探性地喊了一声:“大哥哥?”话音刚落,陆曜的轮廓便渐渐浮现在空气中。他左手托腮,手肘撑在岩石上,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。伊诺被他的突然消失和突然出现搞得兴奋不已,一个劲地扯他后背的衣服,问他“怎么做到的!”。
“想学吗?”陆曜冲伊诺狡黠一笑,见后者疯狂地点头,眼里充满了狂热,他笑意更甚,扬手一指骆驼,“我骑它出去遛一圈儿,你可不要让姐姐知道。等我回来,我就教你,好不好?”伊诺仔细地想了想母亲和姐姐规定不许大哥哥做的事,确定了里面没有骑骆驼一条,便点了点头,还十分细致地教了陆曜骆驼怎么骑。
“大哥哥你可要快点回来,不然到了吃午饭的时候,我可就瞒不住了!”伊诺一边说着,一边把拴骆驼的绳子解下,交到陆曜手中。后者得意一笑,赞许地拍了拍伊诺的头,一个翻身,准确地落在骆驼背上,一直藏在背后的左手一抖,反握的弯刀在空中划出锃亮的弧线,被陆曜正手握住。伊诺目瞪口呆地看着陆曜完成一套动作,全然忘了杨瑄和张卿云的嘱托。
“瞒不住的话就不瞒了。”陆曜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伊诺,小小的孩子眼睛里写满了崇拜与羡慕,那样赤诚的眼神,看得一向厚脸皮的陆曜都有点不好意思了。他右手无法用力,只能靠左手用刀柄一扯骆驼的缰绳,骆驼吃痛,撒开四蹄向绿洲外的沙漠奔去。伊诺还没回过神来,只见陆曜一个劲地扭头张望,大声喊道:“伊诺啊,要是你娘亲和大姐姐问起来,你就说,大哥哥去给她们猎些野味回来!”
杨瑄晾完了衣服,抱着空木盆从屋后走过来,恰巧看到伊诺一脸神往与崇敬地注视着远方。她顺着他的视线看去,只见披了白风衣的陆曜正骑在骆驼上,左手中握着什么,正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。看清了那是一把闪亮的弯刀,杨瑄脾气上来,差点把木盆摔了。倘若伊诺不是她救命恩人的孩子,她或许会把伊诺吊起来打一顿!
亡羊补牢,为时未晚!她立刻双手掰过伊诺的脑袋来,强迫他只能看着她,“谆谆善诱”地教他,不要相信陆曜说的任何一个字!伊诺说也说不得,跑又跑不掉,简直欲哭无泪!张卿云从屋门口经过,瞥见杨瑄一脸严肃,不禁掩嘴轻笑,像是自言自语,又像是故意说给杨瑄听:“真是如胶似漆啊,阿瑄姑娘每次认真起来,都跟曜小哥有关呢。”
杨瑄小脸一红,眉头皱了几皱,然后恶狠狠地又叮嘱了一遍伊诺,也不管扔在一旁的木盆,扭头就往屋里跑,还差一点撞到张卿云。伊诺被她的反常吓得不轻,求救似地看向门口的张卿云,后者望着杨瑄慌慌张张离去的背影,露出意味悠长的笑容,伸手招呼伊诺:“来,哥哥姐姐的事有些复杂,伊诺还小,再想你这小脑瓜就要炸了,不如告诉娘亲,大哥哥要你传什么话啊……”
杨瑄一钻进内室,后背便紧倚着房门将其关死,巨大的响声像一记重锤,将沉浸在情绪中的她敲醒。意识到自己有多么失态,杨瑄一动也不动地靠着门,双目不由自主地瞠大。许久,她仿佛脱力一般,疲惫地阖上双眼,身子顺着门下滑,直至坐到地上,一声沉重的叹息从她口中溢出。
她抬眼看向摆在桌上的青玉流,眼神莫名忧伤。这把绝世名琴,从她加入长歌门起,在她那里得到的,一直都是精心的护理。可就在两个月前,她背着伤重的陆曜,漫无方向地穿行在大漠中,几次精疲力尽,摇摇欲坠之时,她想也没想,便拿它当了拐杖。尽管在陆曜醒后,她对古琴做了补救性的处理,琴身上还是留下了细碎的划痕。
杨瑄上身前倾,却不是去拿青玉流。她伸手环抱住双膝,蜷成一团。往事一幕幕浮现在脑海,从龙门初遇,到流落荒野,一切都像是做梦,跌宕起伏,不可置信。对她来说,这是梦,这又不是梦。
终于,她将脸埋进双掌,有什么晶莹的东西从掌缝间一闪而过。极小声的啜泣,只有她自己能听到:“……我大概是喜欢你的……大概是……可是,可是!我怎么能……喜欢你……”
她怎么能喜欢他!她怎么能喜欢他!
他欺她,瞒她,利用她,丢下她,甚至差点一箭射死她!他从一开始就强行与她搭话,不管不问她的想法,横冲直撞进她的生活,又强硬地将她绑进他的世界。她选择坚守孤城,却在他的进攻下,束手无策地看着领土一步步沦陷。她是背负着沉重使命的和亲郡主,不是张卿云那样无牵无挂的普通女子,她不能在国家大事中掺杂个人感情,她不能!
可心火就像地下喷发的烈焰,将她一颗心灼至焦疼。杨瑄狠狠地闭眼咬牙,不让一丝声音从牙缝中漏出,默默承受着痛彻心扉的煎熬与挣扎。“陆曜,我不喜欢你,我不喜欢你,我不喜欢你……”她在心里一遍遍地重复,疯了一般压抑着即将喷薄的情感。待她终于冷静下来,才想起柯尔家的木盆还被她丢在门外,推开内室门的时候,她略略迟疑了一下,掩饰一般揉着微红的眼睛,四下里偷偷一瞥,见堂内无人,便放心地走出大门。
耀眼的阳光随着杨瑄拉开门,直直射进她瞳仁里。她下意识地眯眼,却见光芒中似有一道高大身影缓缓接近。鬼使神差地,她往前踏出一步又一步,冥冥之中有一种意念在驱使她,去靠近。她看清了奔跑在沙子上的骆驼,看清了骑着骆驼那人的白风衣,看清了不同寻常的左手握刀,看清了刀锋上的暗红。那人渐渐行至面前,迎面带来一阵沙土气和血腥味,杨瑄条件反射地停下脚步,仰头望着高坐在骆驼背上的人。
他低头,左手五指一松,弯刀落在沙地上,发出钝钝的响声。他翻转手掌,手心向上,伸向杨瑄。逆着光看去,他的身影高大而耀眼,如同携来阳光与圣火的神明降世。她看不到他的嘴唇开合,只听到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:“无拘无束,逍遥自在,这样的生活,阿瑄,你可喜欢?”
“……喜欢。”明明想说“不喜欢”,逼他也是逼自己,放下一切去西夜。可话到了嘴边,却以内心深处最真实的形式传达了出来。杨瑄略一沉吟,补道:“可你我必须……”
话音未落,陆曜便打断她,语声似是不羁,实则万分认真:“喜欢就够了。既然你喜欢,那么阿瑄,做我的妻子,而不是什么曜王妃,我们留在黑戈壁,像柯尔和张卿云那样,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。若你贪恋江湖的刀光剑影,我便与你四处漂泊,形影不离地守护你。阿瑄,你可愿意?”
终于到了做选择的时候,她以为自己会挣扎,会逃避,却不想真正抉择的时刻来临时,她毫不犹豫地将手伸给了陆曜。他周身环绕着危险的血腥味,可将手放在他手中的她,却反常地感到了安心。正午的阳光掠过陆曜的头顶,投射在她脸上。杨瑄仰头,露出她从逃婚至今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:“我愿意。”
她花了万分力气筑起的心墙,在听到他的愿许时,瞬间崩塌。

六歌·树下许三生,圣顶折今世

翌日清晨,二人便向柯尔一家告辞。“你们真的不打算再留两天?”昨夜才回家的柯尔悻悻道,“我这做主人的,还没怎么招待二位呢。”听罢,杨瑄微微一笑,惭愧道:“您路见不平,带我们来这片绿洲,还为我夫君奔走求医,又收留我们数日。此等大恩,夫君和我定当涌泉相报,怎敢腆颜继续叨扰?”
见二人去意已决,柯尔无奈地摇摇头,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口袋:“既然如此,我也不强留二位。这点路费,权当我为朋友送别!”杨瑄刚想抬手拒绝,陆曜一手轻轻按下她的手,一手接过口袋,冲柯尔重重一颔首。对于一个国家的摄政王来说,这已经是能给平民最高的敬意了。
杨瑄偷偷瞥向站在一旁的张卿云和伊诺。张卿云眼眶微红,却还是努力保持着笑容。伊诺撅着小嘴,一对上她的视线,便立刻移开眼睛,用力地眨着眼,可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流了出来。
心里蓦地泛起一阵酸涩,杨瑄只感到眼眶一热,泪水差点夺眶而出。与此同时,柯尔经将他最好的骆驼牵了出来,她听到响动回头,恰好对上陆曜似问询似安慰的目光。他利落地坐到骆驼背上,伸手向她。她低头紧了紧腰间用以束琴的带子,递出手去。
骆驼缓缓地迈起步子,越走越快,杨瑄不舍地回头张望着,天色尚不明亮,只见隐隐绰绰的影子。她正要转过头去,忽然传来稚嫩的带着哭腔的呐喊:“大哥哥!你说过要教我功夫的!你不能忘了你说的!”
不用想也知道,这声音是伊诺的。杨瑄胸中酸涩,还在斟酌该如何回应他时,一直注视着前方的陆曜猛然回头,大声喊道:“君子一言!驷马难追!我不会食言的!”
随着骆驼一步步地走向远方,澎湃的心潮也渐渐平静下来。骆驼背上一颠一颠的杨瑄忍不住从背后环住陆曜的腰,歪着头打趣他道:“瀚海阑干,前路莫测,我们走到哪里算完呀,夫——君?”
“哪里都不算完。”陆曜被她这副可爱的模样逗乐,或许连他都没发觉自己的语气有多么宠溺,“天涯海角,生生世世,我们都没完。”像是忽然间想到了什么,他“诶”了一声,扭头看向杨瑄:“阿瑄,你想不想感受一下,九天揽月的感觉?”
“九天揽月啊……”想到太白先生的诗作从一个西域人口中说出,杨瑄不禁感到一丝诙谐,语气不由轻快了许多,“听闻普天之下只有一处殿阁高到手可摘星,莫非是在西夜?”
“想不到,饱览群书的长歌弟子也有不知道的事。”陆曜故意作出“我还以为你什么都知道”的失望神色,“那么你应该听说过明教吧,就是中原人口中的魔教。”
“嫁给了一个魔教中人,想不知道都难。”闻言,杨瑄掩嘴一笑,挑眉道,“夫君所说,可是圣墓山上的光明顶?”

骆驼的搭背上,柯尔放了足够多的食物和水,所以口粮还未用尽,二人便已到了圣墓山脚下。杨瑄对陆曜在茫茫沙漠中还能准确找到明教的方位十分好奇,但陆曜听了她的问题,只是神秘地笑笑,并未作答。
山下络绎不绝的朝圣者,正三步一叩地攀登着长长的阶梯,杨瑄看着他们,神圣的感觉同样漫上心头。“他们要去膜拜的,是半山腰的圣像。”陆曜松松握着着缰绳,抬头望了一眼天边余晖,扭头冲杨瑄道,“天色尚早,我先带你去另一个地方,包你喜欢。”
杨瑄靠在他宽阔的后背上,顺从地点了点头,却暗暗腹诽道:我又没到过明教,你还卖什么关子。回想她一路所见的,迥异于中原的风土人情,她仍是存了几分雀跃期待。
斜阳西沉,天空已呈现几分出深沉的色泽,空无一物的视野尽头,忽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影子,近了才发觉,是一棵孤独生长于沙漠中,不知年岁几何的巨树,树干之粗,七八个人都抱不来。
别的树木,在沙漠中只有枯死的结局,而这棵树却枝繁叶茂,不知名的蓝色花朵占据了每一寸枝干,将树枝压得几乎能贴在陆曜头顶。风一吹,花朵之间摩擦发出“哗啦啦”的响声,成片的花瓣纷扬如雪,树上的花却依旧不见少。
花雨凌乱,落了二人一头一身。从未见过如此梦幻景象的杨瑄双眼顿时一亮,她跳下骆驼,迎着风张开双臂,恨不得能将这一树的花尽数拥入怀中。“怎么样?是不是从没见过这么高这么大的树?”陆曜拴好骆驼,见杨瑄还伸展着双臂,便从背后双手环住她的腰,借势将下巴搁在她颈窝处,歪着头,目不转睛地看着她,“谁也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树,毕竟从很多人记事起,它就这么粗了。不过它有个很好听的别名,叫作三生树。
“阿瑄,我很贪心。我不仅要这辈子,我还要下辈子,下下辈子,三生再三世,生生又世世,你都是我的妻子。”
杨瑄先是一愣,而后释然一笑,放松地往后一靠,偎进他温暖的怀抱:“这般轻易就把你的三生许了,等到了来世,可没有你后悔的机会了。”话虽如此,可她糯糯的语声,脸上飞起的红霞,已经暴露了她内心掩饰不住的羞涩。可就像跟她作对似的,剖完一番白的陆曜,促似地盯着杨瑄,眼神仿佛在说“你也来一个”。
杨瑄目光闪躲了几下,终于还是一跺脚一咬牙,深吸一口气,气势上惊天地泣鬼神,声音却如蚊蚋:“我只求,每一生每一世,都会在三生树下遇见你。”说完,不管陆曜听没听到,她便离开他的怀抱,顺手从他怀里摸走了柯尔给的小布口袋,俯下身去,在满地的花朵中挑捡着。不多时,三生树的花就将口袋塞满,杨瑄稍微掂量了一下,心满意足地把它系在腰间。
“唔,在这里都能看到圣光了,看来攀登光明顶的最佳时机已至。”陆曜望了一眼东南方向的圣墓山,圣火的光芒在黛蓝的天幕中晕出柔和的色泽,这时候再骑骆驼慢悠悠地走回去,肯定赶不及,他思忖片刻,忽然行至杨瑄身边,不管三七二十一便将她横抱起来,后者惊叫不迭,双臂下意识地环上他的脖颈。
陆曜又将杨瑄往上抱了抱,确认稳当之后,冲她笑道:“阿瑄,抱稳了哦!”话音未落,他整个人已飞在了半空中。沙漠夜晚的凛风吹在杨瑄身上,有些刺骨,她微眯双眼,看向下方。
明教的身法以神鬼莫测著称中原,不多时,二人已至圣墓山附近。杨瑄看着莽莽黄沙渐渐变为深不见底的悬崖峭壁,心中横生一丝不安。一面在想,如果是自己施展轻功,大概不会有提心吊胆的感觉,一面又在想,信任陆曜吧,就算万一掉了下去,他也会来接住她的。
但无论她内心的对白如何进行,心慌的感觉一直挥之不去。换个角度看圣墓山的结构,来的路只有一条,普通的朝圣者只能通过连接大漠与山体的嶙峋石桥,才能来到山脚下。上山的路也只有一条,九曲回环,却到半山腰的圣像处戛然而止,再往上,就是明教总坛光明顶所在了。圣墓山一周,都是一眼看不到底的深谷,就像为将整座山与人间烟火隔离开而特意为之。

明教功法将就快准狠,是猎豹式的爆发,相比中原少林纯阳这些名门正派,明教中人的内息自然不是那么浑厚。长距离地使用轻功,几乎用光了气力,以致于落地的时候,陆曜差点软了腿。好在他一个利落的旋身,重新站稳,这才没把他抱着的杨瑄扔出去。
杨瑄站稳后,方一转身,便被眼前的景色惊呆了。金碧辉煌的光明顶直插云霄,顶端圣光在薄薄的云层中一闪一闪,青天碧海,近在咫尺,仿佛伸手便可触及。月上中天,在山顶宏伟的建筑周边渲染出柔和的光晕,而他们正站在光与影的边缘,杨瑄在明,陆曜在暗。
二人同时张了张嘴,想要说些什么,但看到对方都有话要说,又默契地闭了嘴。恰在此时,第三个声音在远处响起,强势插入:“居然敢带教外女子来圣顶广场,你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,曜。”声音飘渺空灵,宛如神的颂唱,多情又庄严。
闻声,杨瑄回身张望,只见广场另一边款款走来一名红裙迤逦,头纱曳地的女子。女子戴着面纱,只露出一双灿若星辰的双眼,此刻这双眼里正含着浅浅笑意,更多的是肃穆与沉寂。她见过妖娆妩媚的红衣教阿里曼,却未曾见过将一身至艳大红穿出神圣感的女子。
陆曜先是一怔,待看到来人与众不同的装扮,才后知后觉地迎上去,像老友一般吆喝道:“哎哟,居然惊动了圣女您,陆曜真是好大脸面。”话音落时,陆烟儿已行至陆曜面前,闻言她秀眉一蹙,葱白手指从广袖中伸出,点了点陆曜的脑门,严肃道:“正经点!教主此刻正在殿内,若不想横生枝节,便速速离去!”
陆烟儿一句话说得小声又快速,杨瑄没听见内容是什么,却注意到陆曜的神色忽然一变!该如何形容?她见过他的慌张、震惊、愤怒,却是第一次见,从那双夺魂摄魄的眼中,流露出不加掩饰的恐惧与仇恨!杨瑄正待上前安抚,陆曜却大步流星地向她走来。她张了张嘴,音节还未发出,他便一把握住她的手腕,把她拽得一个踉跄,手腕上传来的力道之大,令她差点痛呼出声!
但是接触的瞬间,她感到了他的手在颤抖,他的声音也不可避免地颤抖:“来不及了阿瑄我们快离……!!”最后一个“开”字还未出口,只听背后传来一个冷硬沙哑的声音,说的是波斯语:“晚了。”
杨瑄明显感到陆曜浑身一僵,可他握在她手腕上的手指却一分分地收紧。她好奇回头,只见空无一物的地板上忽然显出一双靴子,靴子的主人悠然迈着步子向他们靠近,待人影完全显现,精神矍铄的老者恰好停在她面前。尽管满头白发,可那双鹰一般锐利的眼睛,凭空降低了外人眼中老者的岁数。
“长歌门的小姑娘……”老者阴鸷的双眼微眯,上下将她打量了一番。被这样的眼光扫视,杨瑄只觉浑身不自在,呼吸加速,一动也不敢动。最后,老者的目光越过她的肩膀,落到青玉流上。似是故意说给她听,老者用不是很流利的汉语说道:“真是一把绝世好琴,落在一个乳臭未干的女娃子手里……可惜了。”
骨子里的傲气上来,杨瑄眉头一蹙,尚未开口,老者又用波斯语大声道:“见教主当如何?”与前面几句话不同,老者的音调提高之后,骤然多了几分睥睨天下的气势,何况他在话中掺了内力,尽管声音不大,却令听者心神无不为之一震。
杨瑄听不懂波斯语,一头雾水地转向陆曜,却见后者一撩衣袍,单膝跪地,高声拜道:“参见教主!”再看陆烟儿,也双膝跪地,双手交叉于胸前,微微颔首。她反应过来,面前这位看起来并不友善的老者,就是明教教主陆危楼了,也便是,中原江湖盛传的魔头。
“本座接到消息,称西夜曜王前去大唐迎亲,返回途中,同曜王妃,于黑戈壁罹难。”陆危楼全然不在乎杨瑄能否听懂,一边说着晦涩的波斯语,一边踱到陆曜面前。后者垂着头一动不动,看不清神色。
“本座失去了一条臂膀,你可知,本座有多难受?”陆危楼微微抬头,似是追忆,面色柔和,语声却冰寒无比,“本座险些派出教中弟子前去寻你,却不想你死了都如此挂念本座,还带了王妃前来探望。
“曜,你有千万条出路,是什么,令你选择了最愚蠢的,反抗本座这一条?!”
几乎是与陆危楼最后一句话同时响起,陆曜冲杨瑄用尽浑身力气吼道:“逃!”杨瑄被吼得一怔,但她很快从背后抱过青玉流,一拨琴弦!长鸾动飞羽,桐声彻青霄。青霄飞羽施展,杨瑄稍微蓄力便跃至半空。一口气还未松下来,忽觉头顶阵阵劲风袭来!她下意识地旋身一躲,同时双手举琴向上一挡!
金铁交击之声震耳欲聋,青玉流七弦齐颤,发出雷鸣般的咆哮。杨瑄蹙眉凝神,真气激荡,在周身凝成淡青色烟雾,琴身上传来的巨大压力将她压向地面,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坠落下去。杨瑄再次聚气,一收一放,淡青色的烟雾忽然爆开,这一下,她看清了头顶上的情况。
四名蒙面的明教弟子,八柄弯刀,从八个方位砍向青玉流,与她加持在琴上的真气相抗衡。以一敌四,她终究还是支持不住如此巨大的消耗,周身真气遽然一散,整个身子被瞬间增大的压力掼向地面!
“阿瑄!”陆曜的嘶吼,伴随着重物坠地的巨大响声一同响起。当那四名弟子显出身形的时候,他一瞬间忘记了教主,忘记了恐惧,不顾一切地奔向杨瑄。烟尘四起,他借势使了一式暗尘弥散,找到了位于尘埃中央的杨瑄。
后者单手持琴,半跪在碎裂的地砖上,束发用的玉簪被相撞的真气折断,鬓发胡乱地贴在脸上。被她当支撑靠着的青玉流,被从中劈折,七弦尽断,琴身布满大大小小的沟壑,有新伤,也有旧疤。琴上象征着灵气的荧光,尽数飘进了杨瑄体内。拼尽所有,忠心护主的青玉流,在最后一点灵气逝去之时,彻底化作一堆破烂木头。
杨瑄看着陪同她长大的青玉流被毁,心中大恸,喉头一腥,一口鲜血吐在破损的琴身上。见状,陆曜自是心痛无比,却不知如何开口安慰。蓦地,一个阴冷的声音响起,似是贴在他耳边说话一般,令他胆战心惊:“看来本座猜中了,是因为她吧。”
陆危楼刻意加重了“她”,陆曜就像被踩到了尾巴的猫,双目圆瞪,五指成爪,向后猛地抓去:“就算没有她,我也不会再任由你摆布了!”陆危楼身形忽隐忽现,如鬼魅一般飘荡在陆曜身边,闻言冷笑道:“是吗?也好,便拿你给后生,作个前车之鉴吧!”
语毕,陆危楼打了个清脆的响指。陆曜忽觉四肢一紧,仿佛被施了定身术一般,动弹不得!先前激起的尘埃已经散去,明亮如洗的月色下,他的手腕脚腕处,隐约泛起金属的光泽。
无明魂锁!
四条拇指粗的铁链一端拴在陆曜的关节处,另一端握在方才袭击杨瑄的四名明教弟子手中。铁链被最大限度地拉伸,因过度用力在半空晃悠着。而陆曜整个人被四股力量扯成大字形,身体后仰,面部白皙的皮肤浮上一丝病态的红。
身后传来“喀啦喀啦”的声音,陆曜喉间忽然一凉,窒息感几乎瞬间充斥脑中。陆危楼玩一般掂量着手里的铁链,轻飘飘地睨他一眼,沉声道:“烟儿。”“是,教主。”一直游离于事态之外,安安静静跪在原地的陆烟儿,此时缓缓起身,行至陆危楼身侧,袖袂一翻,白玉般的手掌上,蓦然立着一只长颈白瓷瓶。她恭恭敬敬地将瓷瓶呈给陆危楼,之后便垂下双睫,一言不发地立在陆危楼右侧偏后的位置。
陆危楼收紧拴在陆曜脖颈上的锁链,强迫他仰头。他一手将瓷瓶的塞子取下,随意往地上一扔,然后狠狠捏住陆曜的下颌,后者死咬着牙不肯张口,他便硬生生将他的下颌扯脱臼!
“你应该不知道这里面是什么。凡是只听从本座号令的弟子,除你之外,本座都喂了他们这味助长功力的灵丹。先前本座以为,你不需要借助药物来增长功力,可现在看来,是本座高估了你。”陆危楼举起拔了瓶塞的瓷瓶,手腕一翻,泛着乌黑光泽的丹丸一股脑地从瓶口滚出,全数涌进陆曜口中。后者自他钳住他下颌开始,便再也顾不得什么风度什么矜持,疯了一般扭动着身子,四肢和脖颈的锁链却越收越紧。陆曜眼中不受控制地溢出泪水,注视着陆危楼的神情,由羞耻恐惧渐渐变为刻骨铭心的仇恨。
“好好享受一下吧,我最听话的弟子。”陆危楼不闪不躲,正面迎上他的目光,将他下颌往上一合,另一手中的铁索一松一紧,迫使陆曜将口中的丹丸尽数吞咽下去。他满意地抽走了铁索,大笑出声,空了的瓷瓶从手中滑落,撞在地面发出清脆的碎裂声。四肢的桎梏忽然一松,陆曜仿佛脱力一般跪倒在地,一手捂着喉咙,绝望地干呕着。
另一边,被陆危楼丧心病狂的笑声唤回神来的杨瑄,这才注意到陆曜的异样。她抱起损毁的青玉流,一瘸一拐地走到他身边,蹲下,手还未搭上他的肩,便被他一把抓住,狠狠地甩向一边:“别过来!”
杨瑄方才受了伤,哪经得起他如此大力的一甩?她踉跄着退了好几步,重重摔倒在地。她半撑起身子,不可置信地抬眼看他,却见陆曜同样一瞬不瞬地盯着她。平日风平浪静的眼眸,此刻万般情绪交织,似正酝酿着一场暴风雨,海蓝色的眸子也呈现出几分墨色。
她哪里见过他这样可怖的样子,一时失神,忘了从地上爬起来。陆曜眼中一下是脉脉情深,一下是嗜血疯狂,宛如挣扎在人间与地狱,善恶瞬息万变。从他身上爆发出的力量,在悬于天地之间的光明顶上激起阵阵狂风。杨瑄散乱的长发再次被扬起,灌了沙的风吹得眼睛生疼,她下意识地抬袖遮面,却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惨叫!
全身的神经顿时紧张起来,可她已经失去了武器,杨瑄忐忑地抱紧了青玉流,从地上爬起来。周身风向忽然一改,紧接着又一声惨叫在她耳边响起,她遽然回头,猩红的液体以极快的速度打在衣裙上,发出“啪”的一声。风终于渐渐静止下来,在她身后,一名被从中劈成两半的明教弟子缓缓倒地,惊恐的表情永远地停驻在他脸上。另一边,碎裂的地砖上,两个明教弟子躺在那里,一动不动,身下的血沿着裂缝,已经快流她面前了。
她转过头来,只见一个被黑色浓雾包裹的人形,一手提刀,一手掐着方才袭击她那四人中仅剩的一人的脖子,将他举到半空中。可怜那人双脚离地,呼吸不得,百般挣扎,但钳在他脖子上的那只手纹丝不动。人影举起刀来,寒光一闪,那人已身首异处,鲜血直直溅向人影。人影不闪不避,任由黏腻的血液喷了一头一脸。他松开手,一颗头颅“碰咚”一声落地,骨碌碌地滚远。
他身子一转,毫无反击之力的杨瑄就这样赤裸裸地闯入了他的视线中。后者猝不及防与那双泛着赤色光芒的眼睛对视,心中登时只剩下一个念头:跑!
这个想法萌生的同时,她只觉一道锋利如剑的劲风袭来,眨眼间,那人乌黑泛红的双眼便至跟前,闪亮的弯刀也已逼近她的喉咙!尽管杨瑄已经用尽全身的力气向后疾退,弯刀仍是紧追着她的咽喉不放。
黑雾暴涨,一下子将她包裹进去,厚重的真气压得她胸口一窒,脚下一慢。刀尖干脆利落地划过,她纤细的脖颈上随之出现一道血痕,血珠溅落,被风吹进那人眼中。如此近的距离,杨瑄终于看清了那人的面容:
额发凌乱,剑眉斜飞,薄唇瘦削,鼻梁高挺,平日里闪耀着星光的眼眸,此刻被墨赤两色占据,填满了杀欲与疯狂。
陆曜!
明明是一模一样的面容,却判若两人。杨瑄说不出是惊惶还是悲伤,失了血色的嘴唇轻启,正要说些什么,下一刀已然携了必杀的气势,劈临头顶!她不甘地闭上眼,将所剩无几的真气全部释放,足下如风,向后飞出,作垂死挣扎:“陆曜!”
刀风不易察觉地一滞,陆曜毫无光彩的瞳仁中划过一丝星火,转瞬熄灭。刀锋依旧冷冽,早已是强弩之末的杨瑄避无可避。眉心一点痛,沿着直线蔓延到唇畔,刀刃上带出星点血珠。她下意识地去摸脸,手臂才刚刚抬起,一股强大的力量便拍在她胸腹之间!
痛呼声被接连不断从口中涌出的鲜血代替,杨瑄只觉身子一轻,脚下地砖忽然失了实感。视野完全黑下去之前,她看到他眼中重新涌起蔚蓝的波浪,将肮脏血腥一涤而净。她松了一口气,安心地笑了。可是,陆曜,你为什么要露出这么悲伤的神色?
她看到他一下子红了眼眶,泪水如脱缰的野马肆意奔淌下来。她想替他揩拭,向他伸出手去,他却丢了弯刀,身子往前一探,大手用力地扣住她的大臂。奈何方才一掌后劲巨大,她仍是不受控制地向后倒飞出去。他手心被急速抽出的衣袖擦得生疼,衣裳丝滑,明知抓不住,他却越发收紧了五指。她被他的大力扯得在空中侧过身,恰好留给他最后一眼。
最后一截袖口从他掌中抽走,指尖相触的刹那,彼此的温度已成为永世不忘的铭刻。下一秒,杨瑄瘦削的身子犹如断了线的纸鸢,向着圣墓山下深不见底的幽谷坠去。广场边缘,被震成两截的铁链晃荡着,似为没能拦下她而绝望。
从他一掌击在她身上,到她身不由己地坠下,明明是电光石火之间,在她眼中却那么慢,那么慢……慢到她足以将陆曜那一刻的神情,用余生在脑海中描摹千万遍。
“阿瑄!!!”撕心裂肺的呼喊声从逐渐远去的高台上传来,恍惚听不真切。她双臂抱紧了青玉流,认命般地闭上双眼。凛风吹起她的长发,一滴清泪从眼角渗出,和着脸上的血,倒飞而去。
她本是伶仃孤女,幸得门主和余杭郡王垂怜,十八载衣食无忧,殊荣无限的生活,她还有什么遗憾?她此一生,为家为国为情为义,如今即将从苦痛挣扎中解脱出来,化为鬼魂,无拘无束,这不正是她梦想了一辈子,真正自由自在的生活吗,她还有什么不舍?

“……阿瑄,做我的妻子,我们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。若你贪恋江湖的刀光剑影,我便与你四处漂泊,形影不离地守护你。
“……阿瑄,我很贪心。我不仅要这辈子,我还要下辈子,下下辈子,三生再三世,生生又世世,你都是我的妻子。
“天涯海角,生生世世,我们都没完。”
“阿瑄!!!”

浅浅伤疤仍隐匿眉间,三生树的花仍揣在怀中。下坠的速度那么快,仿佛再快一点,时间就能倒回龙门初遇。
往事历历在目,每个细节都一清二楚,他或温柔或挑逗,或严肃或癫狂的声音,同他神情各异的脸,在她漆黑的视野中一幕幕闪过。
有遗憾吗?自然有的。有不舍吗?也是有的。
只不过,皆是徒然,皆是妄然。
誓言犹在耳,斯人已行远。

七歌·天堑不可越,生死不可知

竹叶飒飒,流水渐渐,时不时传来几声鸟鸣。一处青竹小筑隐匿在翠竹清溪之间,门楼附近有淡淡雾气氤氲缭绕,更显清幽静谧。
白衣青衿的少年手提食盒,未等小船靠稳便一跃而下,沿着青石板路,跑向竹林深处,稚气未脱的脸上,挂着掩饰不住的笑。三两竹叶飘落,落在他头顶、肩上、脚边,少年全然不理,踏着落叶溪水,一头扎进白雾中。
小巧却匠心独具的门楼近在眼前,上书“翠湄居”三个大字,字体隽秀却略显无力,一看便知,此匾乃女子所书。
少年行至门楼下便住了脚,将手中食盒轻轻放下,略一清嗓,开口喊道:“师父!徒儿来给您送饭了!”中气十足的声音回荡在空寂的竹林中,尾音悠长。随着他这一喊,门口的雾气忽然淡了几分,翠湄居的真实面目渐渐显露出来。少年双手抱拳,恭恭敬敬作了一揖,才重新提起食盒,向翠湄居内走去。
少年推开篱门,踏过木桥,迈上石阶,伸手轻轻一推,青竹小筑的门便应声而开,阳光跟在他身后透进来,洒下一地金粉。屋内空无一人,临窗的桌案上,新燃的沉水香香灰还未落下,一缕青烟袅娜,清心静气的香味将将蔓延开来。
少年似是早已习惯自家师父的神出鬼没,叹了一口气,把饭和汤整齐地摆在小几上,又返身推开窗户。窗外,白裳女子身披青色羽衣,跪坐在翠竹搭成的平台上,清晨的阳光穿过竹林,照在平台周围的浅浅溪水上,粼粼微光反射在女子身上,一眼望去,恍若误入人世的仙子。
少年眼前一亮,赶紧跑了出去。女子正面对着一方矮几出神,全然没注意他已站在她身后。少年好奇地抻着脖子去看,入目却只有褐色的漆面,不由大失所望:“师父,你对着一张桌子出什么神啊?”
女子听到声音,转过身来,仰头看向少年,莞尔一笑。女子一头秀发拿桃枝随意一绾,不施粉黛的素颜略显憔悴,眉清目秀,俨然一副大家闺秀的模样。唯一美中不足的是,一道从眉心蔓延到上唇的暗红色伤疤横亘在她脸上,尽管疤痕并不深,可那骇人的红色和凸起的纹路依旧可怖。
“商羽,先生早课讲了什么?”女子不作答,话锋一转,向少年问道。被唤作商羽的少年略一沉吟,意气风发道:“先生今早检查了昨日所授,徒儿全都背过了!师父若想亲自考验徒儿,就尽管发问吧!”
女子赞许地点点头,示意商羽在她身旁坐下:“今日可有早训?”商羽一边点头,一边解下背在后背的桐木琴,顺手往矮几上一放,满脸苦恼:“早训学了《鹿鸣》,唉……师父,有几个音我一直衔接不到位,一早上也没多少长进……”他偷偷瞥向女子,期待自家师父能指点自己一二。
虽然长歌门对外皆称商羽是翠湄居现任主人的徒弟,可同门师兄弟都知道,翠湄居里那位已经五年没有出过那片竹林了。商羽还记得五年前,他的档案上一直是未拜师、未入门的状态,可他却与师兄弟同吃同住,起早贪黑地训练。直到风师伯带他来到翠湄居,令他向床榻上的女子行拜师之礼,他才知道,原来自己也是有师父的。
长歌门有琴剑双绝,商羽的剑意已至,可在琴意却未曾领会真谛。他一直希望自己的师父能像同辈师兄弟的师父一样,偶尔指导一下自己,可自家师父除了每日问他先生所授,今日所训,便不再多说一句话,更没见她操过琴,执过剑。听风师伯说,自家师父受过极重的伤,尽管请了万花谷的大夫来治,仍是落了病根,必须在翠湄居内静养。于是,除了每日奔波给她送饭,帮她做一些打水扫地的体力活以外,商羽的生活与在微山书院时别无二致。
这一次,大概也不例外了。商羽略有失望地垂下眼帘:“师父若无其他吩咐,徒儿先……”话音未落,便听得一声“且慢”。他惊喜地抬眼,只见女子后背挺直,目视前方,轻声道:“把琴摆好。”他几乎能想到接下来要发生什么,赶紧往前挪了挪,把那柄最普通不过的桐木琴在矮几上端端正正地摆好,又退到一旁,摆出一个“请”的手势。
女子怔忡片刻,双手缓缓抬起,从袖中露出的葱白十指上,深深浅浅的细小伤痕清晰可见。商羽一瞬不瞬地注视着自家师父的动作,终于,鹿鸣呦呦,由远及近,似从深林中走来。蚕丝琴弦微颤,在空气中波动出不可视的涟漪,女子闭目,沉浸其中,平静的面容上渐渐绽出一抹浅笑,指下琴音如潺潺流水,一泻千里。
一旁观看的商羽,脸上神色从期待渐渐变为吃惊,最后是彻底沉沦的崇拜。那娴熟的指法,从容的姿态,天人合一的意境,若非要拿出一人作比……他只能想到这五年来,一次有幸远观上一辈中颇负盛名的赵宫商师兄抚琴,现在回忆起当时乐曲来,其中琴意比之自家师父,似乎还略逊一分。
流淌的琴音微微一滞,清越的歌声突起:“呦呦鹿鸣,食野之苹。我有嘉宾,鼓瑟吹笙……”女子动情吟唱,指下不歇,原本自然垂在竹台上的羽衣忽然无风自动。同样修习琴技的商羽十分清楚,这是莫问心法运行,曲风开始积攒的表现。不过一般此时或多或少都有真气化形,凝成烟或雾,可女子周身干干净净,一点真气的波动都没有。商羽不禁好奇,难道自家师父的功夫已达无色境?
还未来得及感慨“真人不露相”,突兀的错音就像当头棒喝,将他硬生生地从女子营造的深林鹿鸣中拽出。仿佛行云流水触到了山崖颓壁,琴音戛然而止。一霎时,翠湄居重归静寂。商羽忐忑不安地去看自家师父,只见女子双手握拳,又无奈地松开,十指搭在琴弦上一压,止住了错误的余音。
“下了早课就过来,你早饭还没来得及吃吧?”女子长叹一声,视线从桐木琴上挪开,冲商羽道,“商羽,你去将食盒取来,咱们一起吃。”她难得留他一次,自家师父相邀,尚是年少的商羽自然高兴不已,忙应了一声,起身向屋内走去。
忽然间,只剩下潺潺水声伴着沙沙叶声,陪伴着女子。她再一次抬起手,凭习惯作了个起弦的动作。显而易见,与这个起手式相配的琴,应是比商羽那把桐木琴更大一圈的琴。
女子僵硬地收回手,慢慢抱住了自己。她低下头,一字一顿,自言自语:“……萍水相逢,莫问因缘。”

五年前,圣墓山下。
“杨姑娘,杨姑娘……”恍惚间,杨瑄听到有人唤她,臂上传来轻微的推搡,似在催促她醒过来。可眼皮实在太沉,她拼尽全力才启开一条缝。视野里是满满的鲜红,大抵是血流到眼睛里了,这颜色刺得眼睛疼,她微一蹙眉,重新闭上双眼。
当她再次睁开眼,入目不是深邃的天穹,而是厚重的岩石。阳光从一侧的洞口照进来,她眨了眨眼,略微适应了洞内的光线,便挣扎着想要坐起来。可她硬生生吃了陆曜一掌,又从那么高的光明顶上跌落,筋催骨断,稍微一动弹便浑身剧痛难忍,只好乖乖躺着。
干躺着无事,她又开始胡思乱想。她是死了还是没死?若是死了,为何会这么痛?若是没死,她躺在这里无人问津,跟死了又有什么区别?正当她致力于思考出一个答案时,眼角忽然映入一抹鲜红:“杨姑娘,你终于醒了。”
熟悉的声音,红色的面纱,不是陆烟儿是谁?认出是她的瞬间,杨瑄内心便被重重疑问塞满。陆烟儿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,一提裙摆,在杨瑄身侧坐下,将她上半身从柔软的茅草堆上扶起来,靠着石墩。
陆烟儿看向杨瑄的眼神中,带了些许心酸,她喘了口气,沉声道:“杨姑娘,我知道你有很多疑惑,但可否先听我一言?”杨瑄想说“好”,可从她口中发出的声音嘶哑无比,就像刀刮在琴弦上一般。陆烟儿转身,在一旁的布包里扒拉了片刻,变戏法一般拿出一只水袋。
她一边给行动不便的杨瑄喂水,一边娓娓道来:“这里是圣墓山崖底的一处洞窟,你放心,除了我,不会有人找到这里来的。圣墓山下的地形复杂,怪树林立,也幸亏你被树枝挂住,才不至于毙命。我找到你的时候,你的呼吸和脉搏都极其微弱,我一个常年被关在圣殿里,供奉圣火的圣女,哪懂什么医理啊,就一股脑把我身上带的丹啊药啊,全给你喂了下去。想不到歪打正着,你活了下来,还能睁眼看我,于是我就把你背到了这里藏起来。”
陆烟儿的汉语不是很流利,但事情的始末,杨瑄好歹能听了个八九不离十。她不记得自己是被谁所救,大概是当时脑子混沌,看了也记不住。只是一个原本和她毫无瓜葛的圣女,为何纡尊降贵来险象环生的崖底救她,还不辞辛劳地背她到这处安全的岩洞中?
“你不用怀疑我的用意,若是我自己,谁会甘冒被教主严刑处罚的风险来救你啊,还不是看在曜跟我这些年交情的份上……”陆烟儿见杨瑄对她一番话将信将疑,不由秀眉一蹙,心直口快道。西域女子大都热情奔放,敢爱敢恨,不似中原人那般保守,如今一见,确如陆曜所说。想到陆曜,杨瑄心中莫名一痛。
“唉,看你这么可怜,我也不跟你置气了。”陆烟儿语气渐渐软了下来,却又带了些许哀伤,满是追忆的味道,“我是教主的女儿,从出生便被奉为圣女,一心一意侍奉神灵,终生不得嫁人。尽管人前尊贵无匹,可人后谁知,把自己一生耗在圣火都暖不了的方寸之地,有多么孤独。”
“直到有一天半夜,神殿大门忽然被打开,一个小小的身影跌了进来。我点着蜡烛,好奇地凑过去看,是个跟我差不多大的男孩。他一动不动地倒在地上,浑身都是血,手里还紧紧握着一把豁了口的刀。”
“我很害怕,可见他毫无生气的样子,又不忍心不管,于是我折腾了整整一个晚上,用圣水擦干了他身上的血,撕下神殿里的垂幔替他包扎伤口,将供品偷来喂给他吃。他在天亮前醒了过来,当他睁开眼的时候,我没有看到想象中的戒备,而是纯净如圣灵的懵然。他似乎没有想到自己还能活下去,就跟此时此刻的你一样。”
“他告诉我,这件事是我们二人的秘密,谁也不许说。我答应了他,他冲我笑了笑,摸起刀来,就要往神殿外走。我见他一瘸一拐的样子实在担心,就喊道:‘喂!你的伤!’他没有回头,说了四个我不理解的字:‘来不及了。’但我想,好歹让我知道,我救的是谁吧,于是我就这样问了。这一次,他回过了头,扬手指了指神殿正中央,那簇璀璨耀眼的光明圣火。他说,他叫曜。”
“后来,我知道了父亲在培养一个只听他话的组织。我有次悄悄从神殿里溜出来,跟着父亲去偷看训练,好巧不巧的是,我看到了曜。我轻声唤了他一声,结果被父亲听见了。他罚我待在神殿里三个月不许与人说话,还是曜偶尔在半夜溜进神殿,与我小声交谈几句,三个月才不至于那么难捱。”
杨瑄听到“组织”二字时,精神一下子振奋起来,再听陆烟儿的描述,她更加确信了自己的猜测:“请问圣女,这个组织……可是用来杀人的?”“不愧是杨姑娘,兰心蕙质。”陆烟儿不吝赞叹,“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,组织里面,都是父亲亲自挑选,从小培养的人才。并且,与夜帝门下那些只懂挥刀的杀手不同,他们不仅有一击毙命的诡谲刀法,还有过人的智慧与谋略。若他们能脱离组织,定是可在江湖搅起轩然大波的才子好汉。”
传闻中,明教的确是有在批量训练杀手的。可中原武林现知的魔教杀手,皆出自“夜帝”门下,从未有人听说过,明教教主也在暗地里培植杀手组织!更何况,这个杀手组织里的人都十分聪明,即使朝夕相对,你也依旧觉察不到他的真实身份!
“杨姑娘,你不要将组织想得太简单。”见杨瑄似乎将组织的概念搞混,陆烟儿忙出声提醒,神色渐渐严肃起来,“它存在的理由,不单单是杀人。你看,曜是组织的人,可他同时也是西夜的摄政王。不仅是曜,父亲的野心日益膨胀,他不仅想向你们中原武林扩张,更想向西域国家的核心渗透,控制它们的政治,进而向大唐……”
“痴心妄想!”杨瑄实在听不下去这荒谬的理想了,出言打断,声色俱厉,“中原武林人才济济,是他陆危楼想打压,便能打压的吗?!我天朝大唐,地大物博,繁荣昌盛,也不是凭他几个西域小国,说灭就灭得了的!”
“杨姑娘,你先冷静……”陆烟儿不知杨瑄在长歌门接受过何等教育,自然也不知自己如何触了她的霉头,引她盛怒如斯,只好强行转移话题,“你难道不想知道,你现在如何,曜又是如何吗?”
“你是不是特别想不通,曜为何会忽然六亲不认,甚至置他心爱的人于死地?”杨瑄冰雪聪明,陆烟儿也不是等闲之辈,单从陆曜私自带她来光明顶,徘徊在他最惧怕的陆危楼附近,只为给她摘星揽月来看,他对她的喜爱,已经不是她和他之间的情谊可比拟的了。想到其中真相,陆烟儿惋惜地一闭眼,神色黯然道:“杨姑娘可还记得,父亲强喂他丹丸之时,是如何说的?”
仿佛一记耳光打在脸上,杨瑄一下子懵了。心中的答案越来越清晰,可她说什么也不愿去相信。那都是猜测……她这样告诉自己,不会的,陆曜是不可能……
未及她自我麻痹,陆烟儿已经把实情说了出来:“明教向中原发展也不是一年两年了,杨姑娘或也有耳闻,圣墓山有种奇毒,配合特定药材炼制,可起到增强功力的效果。但杨姑娘应该不知,增强功力只是它的副作用。而这种毒的主效果是,使人丧心失智,激发戾气,从而发疯发狂。”
“父亲在这上面大作文章,研制出了一种丹丸。据我所知,组织中除了曜,其他人都服过。可是,父亲哪有这么好心?经他改造后的奇毒,服之入脑,每逢既望,便侵骨蚀髓,头痛欲裂。而解药只有父亲才有,并且一颗解药只有一月的作用。换言之,父亲炼制的丹药,是他控制组织,最有力的手腕。”
“寻常人只服一颗,顶多凶性略涨,绝不至于像曜那般,当场失控。可曜几乎是被迫吃下了一整瓶,我不知道他喊你名字的刹那,需要克服多大的痛苦才能清醒一瞬,也不知道,他今后会是什么样子……而你……唉。”说到最后,陆烟儿有些哽咽,长叹一声,闭了口。
杨瑄像个木偶一样,呆呆地坐着,许久才眨了一下眼。这一眨,满眶的泪水是无论如何也收不住了。青玉流被毁时,她没哭;被心爱的人持刀步步紧逼,切喉毁容时,她没哭;跌落悬崖,九死一生时,她没哭。可,在听到陆曜的消息时,她却哭得难以自遏,似要将从过去到现在忍下的所有泪水全部哭出来一般。
“哎哎!杨姑娘!你脸上的伤不能沾水的!”陆烟儿抬袖替她拭去泪水,却怎么也揩不干净,索性撒手不管了。可她看到杨瑄凄楚的模样,心中也不由泛起阵阵酸涩。她慌忙错开视线,垂眸眨了眨眼,才没让眼泪落下来。
是啊,从云端跌落尘埃,仅在一瞬之间,似杨瑄这般心高气傲的人,自然难以接受这样的结果。陆烟儿这样想道,中原女子大多活得痛苦压抑,她能发泄出来,也是好事。但陆烟儿不知的是,她在为谁哭。
待她情绪稳定下来,杨瑄终于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:“圣女,你此刻不在神殿中,岂不是惹人生疑?”陆烟儿闻言笑道:“中原人有句话叫‘山人自有妙计’,我既能在父亲眼皮底下与曜相交多年,自然也能在神殿中来去自如。只是,过不多时候便要回去罢了。”末了,她又补充道:“烟儿绝无恶意,杨姑娘大可相信这一点。我若想害你,何必大费周章救你?若硬索要什么回报,不知杨姑娘可否忍痛,将爱琴残骸予我带回?”
杨瑄先是一愣,视线一转,才发现青玉流就靠在对面的岩壁上,内心不由感激陆烟儿的细心。但她开口,却是疏离的谢绝:“圣女以身犯险救我一命,大恩大德杨瑄铭记在心,只是……青玉流伴我十五载,器有灵,即便它形销骨裂,我不能说不要,就不要它。”
“杨姑娘,我不是强人所难,夺人所爱,可我若想保你,便只能请你舍弃这把琴。”陆烟儿解释道,“尽管此处不会有人寻来,可你身上的伤,不找大夫医治是不行的。你现在行动不便,我需要有充足的时间,将你送出明教的辖地,至少,也要带你离开这片深谷。若我将琴带回,便可对父亲称,我是去确认你是否已死,还能使他确信,你已经死了。”
长歌门中人,无不爱琴如命。在陆危楼眼里,若非杨瑄彻底死透,陆烟儿是绝无可能将青玉流带回的。想通了这一点,即便内心万分不舍,她仍是重重一颔首:“既然如此,那便……依你所言。另外,可否麻烦圣女将青玉流取来,我想最后……再摸摸它。”
她忍痛抬手,指尖颤抖着,拂过断裂的琴弦,抚上琴侧的雕花。回忆青玉流陪伴自己走过的那些春秋寒暑,杨瑄的心几乎痛到了麻木,手用不上力,就一点点地抠着琴身中央那道豁口边缘的木屑。蓦地,一道暗沉的寒光从豁口中透出,锐利得令人心惊。杨瑄秀眉一蹙,仿佛忆起了什么,忍痛使力,向着琴尾某个特定的位置抓去。
冰凉的物什似有了灵性,杨瑄甫一触碰,便自己滑入她掌中。杨瑄运力,一握一抽,只听一声清越的嗡鸣,一把长剑铮然出鞘。三尺剑身漆黑如墨,泛着令人胆寒的锐光,剑柄却如雪洁白,隐约雕镂着两个字。触手辨认,方知镂的是琴中之剑的名字:墨石。

杨瑄不记得她孤身一人,遍体鳞伤,是如何自明教行至黑戈壁的,她甚至忘记了,拔出琴中剑后发生的事情。那段时间她一直高烧不退,意识混沌不清,好几次觉得自己快要死去。所以当她隐约见到一片印有长歌门徽的青色衣角时,便想也没想就扑了过去。再睁开眼的时候,她已躺在翠湄居的榻上,身上缠满了绷带,四肢绵软,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。
休息了半日,她忽然有些口渴,便强撑着起身。可双脚却支撑不住身体,脚腕处一痛,杨瑄不受控地栽了下去。她气喘吁吁地伏在地上,脸上写满了惊诧与慌乱。咬了咬牙,她用力握拳想要站起来,与此同时,青竹小筑的门“吱呀”一声,青色的靴子映入眼帘,阳光跟在来人身后,洒了杨瑄一身一头。
来人身形瘦削,一头青丝垂在玉面旁,看向杨瑄的双眸不知是清醒还是混沌。他将狼狈的她抱回榻上,返身从圆几上取了茶壶和瓷杯,倒了杯茶递给她,一边顺手将茶壶搁在她触手可及的床头柜上。
杨瑄伸手去接,可瓷杯却像抹了油一样,径直从她手中滑落。来者反应迅速,迅速出脚,瓷杯稳稳地落在他脚尖上,茶水未曾洒出半滴。他思忖片刻,决定亲自执杯给她喂水。微凉的白瓷凑到唇边,杨瑄脸上不由浮现出几分尴尬:“大公子……何故来此?”
来人正是杨青月。闻言,他先不作任何回答,待杨瑄将杯中茶水饮尽,才开口道:“是我从黑戈壁把你带回来的,难不成我还不能来看你?”长歌门中人皆知,门主杨逸飞的兄长杨青月,时而疯魔时而清醒,也因此,杨青月鲜少现于人前。尽管他二人都是专取琴艺修习,可杨瑄与他打过的照面,次数寥寥无几。忽然间听他这般言语,又碍着对方特殊的身份,她不知该作何反应。
“不相信也无妨,我此番前来另有任务。”杨青月拉过一张凳子,一撩衣袍坐下,回忆了一下杨逸飞跟他说的话,开始向杨瑄转述,“你身上的外伤,万花谷的大夫来看过了,过段时日就能长好。他们已经尽力,至于疤痕……红颜枯骨,你莫不可强求。而你受的内伤,大夫说,有种不可言喻的内劲混杂在你丹田之中,这种内劲与我长歌门的武功心法相斥,若不及时解决,你会经脉断裂而亡。为了救你,我跟逸飞合力,花了两个时辰才将你体内那股内劲散去。不可避免的是,你一身武功也随之散了个干净,并且你的伤前前后后拖了那么久,导致丹田受损,再想聚气,就要比常人花费更多的功夫才行。”
“大夫是这么说的,可你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。你这副模样,若要重拾散去的功力,无异于……”杨青月沉静的面容上划过一丝不忍,但他仍是狠心宣判,“痴人说梦。”
“我们都不知,为何太白先生从未授你清绝影歌,你却能将琴中剑取出,也不知,为何皇室里称已故的你会突然出现在黑戈壁,为何你手里拿着墨石剑,青玉流却不知所踪。阿瑄,你现在需要静养,这些问题,你不用着急解释。青玉流乃太白先生赠你,所以墨石剑,也暂且由他保管,时候到了,他自然会交还与你。”
杨青月说完便离开了,只剩杨瑄孑然坐在榻上,脑海中回荡着杨青月和陆烟儿说过的每一句话——每一句,如刀子般扎在心上的话。阳光温柔地洒在屋内,翠湄居周围静谧无声,岁月缓缓,几乎给人时光停滞的错觉。房屋明明那么狭窄,可那蜷缩在床头的白色身影,却有万分单薄。

与其这样不人不鬼,浑浑噩噩地活着,倒不如死在圣墓山下,也落个潇洒干脆。

八歌·长记难长伴,问莲不问情

杨瑄在翠湄居,一待就是五年。期间,只有风息颜怕她寂寞,在请示了门主和太白先生后,将性格温和的商羽指给她作徒弟。
为了让杨瑄静养,又考虑到她的安全,门主请了万花谷的工圣,给翠湄居装了一整套的机关。包括缭绕在门口,看似寻常的白雾,实则也暗藏杀机。所以每次商羽拜见她时,都要事先表明身份,以免被各种不知名的机关搞成一具尸体。
门主耗费了大量心血重整翠湄居,将其打造成一处几乎与世隔绝的天地。但不知是无心还是刻意,翠湄居大小设施都有,唯独没有琴。尽管当年杨青月没说,但杨瑄心里清楚,不许她再碰琴,是她的师父,太白先生的意思。甚至借养病的名义,将她圈在这座山清水秀的监牢里,也是长歌门自家人,张九龄张丞相的主意。
以她的性子,绝无可能将自己的一生终结在这一片弹丸之地。可,天子谕诏,世人皆知,余杭郡主,诗仙门下,那个名叫杨瑄,远嫁西夜的女子,五年前便已客死异乡,黄沙埋骨。即便她出得了长歌门,无琴无剑,身子骨甚至还不如普通人康健,她又能去哪里?
离开,是一条无望的路。留下,就意味着苟且偷生。
她总会在这时想起陆曜。残酷环境中成长的他,是否在长大成人后,也有同样的挣扎呢?离开,就是叛教,会被包括昔日同僚在内的全明教追杀。留下,岂不是助纣为虐?可他分明厌极了陆危楼。
时隔经年,杨瑄才发现,原来自己从未懂过陆曜。初遇时,她当他是油嘴滑舌的西域商人;出嫁时,她当他是玩弄人心的摄政王;遇险时,她当他是欺她耍她的骗子;黑戈壁的点点滴滴,她当他是带点稚气的普通男子;三生树下,光明顶上,她当他是忠贞深情的良人。为何陆曜的各种转变,她都不觉得突兀?杨瑄曾经想过,却一直想不通,如今豁然开朗。
无论是作为摄政王,还是她的夫君,甚至其他角色,他从未被自己的身份束缚。当摄政王,不是因为他贪恋权力,而是他想当;当她的夫君,不是因为他们之间的一纸婚书,而是他爱她。她忽然明白了,为何他眼中永远如山间雪云中月一般无暇,为何他的每一分情绪都强烈炽热到犹如天神降世。从刀锋舔血的日子里走来,他更知生活不易,怎还会把为数不多的时间耗费在踟蹰上?
她行事,都是基于已有的认知,选择最正确的一条路去走,哪怕她真正想走的,是一条与之相背的道路。而陆曜,一向都是听从自己的心。所幸的是,这颗心在他浑浊不堪的成长环境中,并没有脏掉。
杨瑄忽然很想再见一次陆烟儿,她想告诉她,你所守护、所信奉的圣火,传说中可以燃尽一切罪业,驱逐黑夜,照亮世间每个角落的圣火,代表着至明至高的圣火——它不在神殿,而在陆曜心中。

杨瑄接住商羽递过来的白粥,拿调羹上下搅拌了几下,轻轻舀起一勺送到口中。已近夏末,清晨的风微有凉意,她将羽衣裹了裹,垂眸问道:“近来……可有什么大事发生?”头一回听到师父关心外界的事,正咬着馒头的商羽赶忙先“嗯”了一声,快速嚼了几下,又端起盛粥的碗来“咕咚咕咚”喝了个干净,最后一抹嘴,长舒一口气道:“当然有啊!”
察觉到自己的失仪,商羽身子不自在地晃了几下,他尴尬地清了清嗓子,说道:“师父久居此地有所不知,此事要从两年前说起。两年前,西域发生了一件大事,还差点惊动咱们皇上呢!”
听到“西域”二字,杨瑄下意识地瞥向商羽,后者被她清亮的目光打量得一愣,说话忽然磕巴起来:“就……就是一个叫……叫西夜的地方,据说他们五年前遇刺身亡的摄政王,两年前突然出现在西夜国主的寝殿!听说,还把那个小国主吓得屁滚尿流,从此一病不起了。”
“那他到底是人还是鬼?”杨瑄迫切地想要得到与那人相关的消息,商羽话音刚落,她便急急追问道。“子不语怪力乱神,师父,你怎么会相信那些鬼神之说呢!”商羽显然对自家师父问的问题极其无奈,差点一拍大腿跳起来,“当然是人了!”
调羹毫无预兆地落到碗中,与碗壁相碰发出一声清脆的“当啷”,几点白粥溅到了杨瑄手上,她却浑然不觉,下唇几不可见地颤抖着,眼眶迅速变红。察觉到自己的失态,她忙收住汹涌的情绪,悄悄地瞅了一眼商羽,而后者仍在滔滔不绝,全然没有注意到她的变化。
“什么吓出病来,要我说,就是那摄政王的手笔!不过西夜的国主实在太无能了,跟那位摄政王相比,简直是一个地下一个天上,倒真是不如把政权交给他!我记得五年前,我还没入长歌门的时候,在人群中看到过那位摄政王一身婚服,打马过长街,那风姿气度,一看就不是寻常皇亲国戚!”
杨瑄清咳一声,把少年从自我的世界里唤醒:“商羽,你方才说,近日发生了什么事?”“啊?哦,哦!一不小心说多了,师父对不起。”商羽惭愧地挠挠头,难得师父今天弹了一下琴,还跟他多说了好多话,他一时兴奋,忘乎所以了,“自从两年前那位摄政王掌握了大权,原本有衰弱趋势的西夜忽然就起死回生了。如今,西夜在西域诸国中的影响力和国力早已不可同日而语。半年前开始,陇西那边便一直不太平,听说驻军总能看到地平线另一端隐约有军队活动,他们又不敢从营里派人,怕被那些西域国误当作侵略。龙门那边的百姓整天提心吊胆,日子都没法过了。昨日,消息从皇宫里传下来以后,门主便命大公子带人前去查探,今晨刚动的身。”
杨瑄微抿下唇,一言不发,脸上复杂的神色,看得商羽心里一阵阵发毛,生怕自己说错或多说了什么话。许久,他忽然想起了什么,站起身来:“今日的正课要开始了,师父若无吩咐,徒儿便告辞了。”杨瑄回过神来,抬手示意他将食盒餐具留下,道一声“去罢”。商羽展臂取过矮几上的桐木琴,在背后束好,小跑着出了翠湄居。
桨声渐远,矮几上的半碗白粥,在风中渐渐凉下去。

入夜。
今夜天心月圆,清辉满地,太白先生诗兴大发,特地没有掌灯,独自一人提琴携酒,坐在门口的石阶上赏月。酣畅淋漓的一曲后,精神矍铄的白发老者自斟自酌,望月吟哦:“举杯邀明月,对影成三人。既然来了,还藏着掖着作甚!”
话音刚落,廊下转出一道清丽的身影,后面跟着一个高她半头,神色紧张的少年。杨瑄行至李白面前,径直跪了下来:“弟子见过师父。五年已过,恳请师父将墨石剑赐还与我。”商羽看到自家师父行此大礼,也赶忙跟着跪下:“商羽拜见师尊!”
商羽绷着脸的样子实在可爱又好笑,李白看了他半晌,忽然哈哈大笑:“商羽,你私带你师父出翠湄居,就不怕门主拿门规罚你?”“商羽自知有错,但书院的先生说过,师命不可违,二者取其一,商羽只是做了问心无愧的选择。”尽管少年懵懂不知事,可回答的却一本正经,不卑不亢。
李白向他投去赞许的目光,饮尽杯中酒,语气中带了三分醉意:“好孩子,你知道师命不可违,可你师父,就未必知道咯!”若让从前的杨瑄听到这话,面上必然挂不住,如今她经历了大起大落,反而不那么在乎了,闻言一笑而过:“师命也不一定全然合乎情理,如我这般无能的师父,岂不是误人子弟?”
长歌门的语言艺术在于敛锋不露,杨瑄的直白,令李白一时语塞。他闭目拨了几下琴,将凌乱的心绪同流水般的琴声一道拨走,冲商羽沉声道:“好孩子,我和你师父有要事相商,你且去罢。”
商羽抱拳一作揖,犹豫着站起身来,看向杨瑄。尽管眼前跪着的女子身形单薄,脊背却挺得笔直。他垂眸,又向杨瑄一拱手,而后转身飒沓离去。乘着竹筏,夜风带了些许湿气扑面而来,商羽忽然觉得有些冷。他原本以为师父不食人间烟火,早已无欲无求,直到一个时辰前,她恳请他助她离开翠湄居,他才明了。虽不知师父执着为何,但他看着她的五年来,她未有一瞬,真正放下过。
“这孩子跟你很像,都是看着随和,实际为人处世,都有自己的一套。对吗,阿瑄?”李白捋一把胡须,高声笑道,“你看,把你关在长歌五年了,你仍然没有忘记那些不甚美好的事。”他扬手将酒壶掷到杨瑄面前,操琴急奏一曲:“与其醒着苦恼,不如醉解千愁!”
琴声激烈,曲意潇洒,隐有刀光剑影闪烁其间,恩仇快意,淋漓酣畅。杨瑄探身取过酒壶,闭目一笑,又将其放回原地:“总有些事情,宁愿醒着痛,也不愿醉着忘。师父走的路比阿瑄长,见的比阿瑄广,这种心情,师父定然比阿瑄更加了解。若凡事皆可放下,师父又何必醉里寻欢?”
“抽刀断水水更流,举杯消愁愁更愁啊……”弦声渐歇,一句低叹在夜色中迂回,李白看向这个悄然蜕变的女弟子,她骨子里的骄傲和倔强,像极了年轻的他,“你该知晓,五年前,杨瑄便已‘身亡’。而你,既不是余杭郡主,也不是长歌门的弟子。如今的你,谁也不是。你若执意离开,那么从踏出这里的大门开始,你今后是生是死,长歌门都不会再插手一分一毫。如此,可还要坚持?”
“没了武功,没了青玉流,没了他……阿瑄早已谁都不是了。今时今日,阿瑄只想,随自己的心一回。”闻言,杨瑄轻笑一声。这些话,五年来她独自在翠湄居思忖过无数遍,根本不会为之动摇。现在的她,不生不死,孑然一身,自然也没有什么好怕的。
“是他告诉你了吧,陇西的事。小子多嘴,看门主不拿门规罚他一回!”李白明白了杨瑄忽然前来的原因,单臂把琴一揽,起身行至阶下,将一直跪着的杨瑄扶起,“江湖险恶,你这样随便踏入,只能是白白送死。念在师徒一场,李某便教你些东西,即便不能聚气,仍可当奇技淫巧使。”
话音刚落,李白抱琴的手忽然一展,手臂一甩,古琴向半空飞去。展臂的同时,李白身形变换,向前追上飞出的古琴,在古琴下落到肩膀高度时,右手快速探向琴尾!只听凌厉的一声剑鸣,寒光划破夜空,杨瑄只觉眼前一花,再看去时,李白左手稳稳扣住古琴,右手垂在身侧偏后,三尺青锋指向地面。“李某只演示一遍,可要看仔细了!”未等杨瑄回过神来,他已潇洒出剑。
寒光炫目,真气激荡,长歌门一仙一相中的剑仙,展示出了他深不见底的功力。剑招看似洒脱不羁,华而不实,实则步步紧逼,环环相扣,到了李白剑下,更是神鬼莫测,大有毁天灭地之势。从未修习过剑术的杨瑄,此刻就像被启开了人生的大门,忽然间跌入了另一个宇宙。
“此剑九式,名唤《问莲》。一式,行舟!二式……”李白执剑,时而大开大合,时而剑走偏锋,一旁的杨瑄仿佛沉沦其中,空着的手不由自主抬了起来,模仿着李白的动作,脚步有规律地变幻。起初,她还跟不上他的剑,足下步伐凌乱不堪,每个动作都有几分僵硬。可随着问莲九剑逐渐演示到后几式,她已经熟练了起来,姿势也变得潇洒自如。到最后一式演示结束,杨瑄几乎是与李白同时做出收剑的动作。
“剑乃凶戾之兵,你一个饱受战乱折磨的女孩,我实不忍叫你碰这孤煞之器,便将墨石剑封死在青玉流中。我原以为,你在琴艺上的天分已足够让人称奇,想不到……”李白捋着胡须,看向随他使完一整套剑法后,大汗淋漓,气喘吁吁的杨瑄,眼中说不出是赞赏还是惋惜,“想不到,你在剑术上的天赋更是前无古人。若我当年便授你剑艺,或许……唉,这么些年来,倒是长歌门耽误了你。”
“师父此言差矣。”杨瑄松开虚握的右手,走上前道,“彼时阿瑄年幼,尚不能自主,师父已经替阿瑄做出了当时最好的选择。命运如何安排,师父和阿瑄都不得知。但逝者如水,光阴难回,阿瑄早已不再追逐什么缥缈的完美,只求余生不在回忆与遗憾中度过。”
说话的时候,她眼中闪耀着千万星辉,像极了记忆里的他。
惨白的月光紧紧贴在二人身上,李白沉默许久,最终长叹一声:“罢了……罢了。”他返身走进屋内,不久又捧着一柄剑锋黑亮,剑柄雪白的长剑走出。墨石剑似感知到李白的澎湃内力,剑身发出一阵阵绮丽的青光,而当杨瑄接住它时,青光仿佛被吞噬了一般,一下子消失不见。
“委屈你了……”杨瑄左手四指抚过剑身,低声说道,语声中有老友重逢的喜悦,也有埋没神兵的歉疚。右手手腕一翻,她反手握剑,双手抱拳,恭恭敬敬地向李白鞠了一躬:“‘杨瑄’此名,乃门主和师父所赐,如今也该还回去了。长歌门和师父的大恩大德,鄙人永不敢忘!”
语毕,她双膝一屈,“嘭咚”一声跪在李白面前,用力地磕了三个响头。
一谢收留赐名,二念传道受业,三叩断情绝义。
起身时,原本白皙的额头已经通红一片,她却浑然不觉疼痛。“走罢。”李白转过身去,轻声道,深青色的身影在偌大怀仁斋中,显得清寂而萧瑟。杨瑄,不,阿瑄,略一驻足,继而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,脚步声坚定,就如同胸腔里不再空荡的声音,就如同他的心跳。
月色下,白衣飘飘的女子跳上竹筏,长蒿一撑,粼粼波光如碎了一湖的繁星。远处,微山书院和思齐书市的灯火氤氲,遥远而飘渺。她忽然记起了陆烟儿乘雕把她从深黑的谷底送出来时,大雕飞经思浑河上方,无数的莲灯,正漂浮在这条沙漠中唯一的长河上,宛如汇入忘川的魂魄,随水流渐行渐远。
“……今日乃西域的放灯节。我们这的人都相信,将莲灯放进思浑河中,亡者的魂魄便会寄宿到灯中。思浑河会将莲灯带向忘川,那些魂魄也可以一道进入忘川,重获新生……”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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