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愿为出海月,不做归山云。」
一个用作文件夹的主页。

【雷安】我觉得我还能再抢救一下[3]

拜托一定要看写在最前!


 

▶非原作向雷安,脑洞有点大,ooc预警

▶内含角色死亡/伤残/精神病描写,雷者慎入

▶原名《病名为爱》,灵感来源于neru的歌曲《病名は愛だった》,歌曲与文章内容关系不大,请不要代入

▶文中【时流症】的灵感来源于阿尔茨海默病和渐冻症,该病症纯属虚构,切勿当真

▶相关知识存在不专业的地方,还请读者老爷帮忙捉虫

▶本章字数2w9,创作的时间跨度比较大,存在文风突变/我流无脑ooc等情况,届时请轻喷

▶前情回顾:序章  第一章   第二章

▶个人作品归档:添酒回灯



▶Chapter·Three〔病〕


BGM:Tango para Mi Padre y Marialuna

 

“我族世代守望这片土壤,歌于斯,哭于斯;生于斯,灭于斯。”安迷修倚着船舷,海风拂乱他的头发,“虽向往大海,我却没有足够的勇敢,到地平线以外去看一看。雷狮……谢谢你。”

谢谢你打碎桎梏,谢谢你带我闯出牢笼。

雷狮牵过他垂在一侧的手,十指扣拢。他们在万顷碧波之上接吻,雪白的鸟儿划过天空,翅膀洒下金辉,碎星般跳跃在浪尖。

海浪翻涌,黑色凤蝶从中诞生,一簇簇挣扎着飞向太阳,却在离开海面的刹那,颓落作灰烬。

刹那定格成不朽。

 

 

血色夕阳透过玻璃窗,将走廊分成明暗两段。安迷修坐在阴影里,手指插进头发,痛苦地绞紧。雷狮蹲在他身边,一根根掰开他的手:“检查结果还没出来,你……”

他捧起安迷修的脸,平日那双神采奕奕的眼眸,此刻如破碎的绿宝石,一丝光也寻不见,带着令人心碎的美。仿似重锤锤在胸口,闷闷的喘不动气,一对上安迷修失神的双眼,雷狮打好的腹稿便忘了个干净。

他只能在他耳边,一遍遍重复着“没事的”。尽管他知道自己所做的,都是徒劳。

“咔嗒”一声,诊室大门被拉开,身披白大褂的医生探头出来:“安迷修的家属在吗?”

雷狮从地上站起来:“我是。”

医生瞅了他几眼,又瞟见坐在墙根的安迷修,顿了顿道:“检查结果出来了,进来拿一下。记得把门带上。”

医生的眼神极其晦涩,雷狮心里不祥的预感越来越沉,就像窗外那轮渐渐下落的太阳,再高耸的山峰也托不住。尽管不愿,他还是按医生的话带上门,把安迷修隔绝在诊室外。然后他与医生面对面坐下,双手不自主地交叉在身前。

在那场说走就走的蜜月旅行之后,安迷修关掉了酒吧,到附近一家花店,做起了朝九晚五的前台小哥。虽然赚的钱少了点,但回归正常作息,再也不用订凌晨的闹钟去接他的雷狮,却十分享受“与君共寝到天明”的乐趣。

他还是会做有关七年前的梦,梦里还是没有安迷修,仿佛那个梦境,永远都停留在他遇到他之前。逐渐地,他开始能区分梦境与现实,心头种种疑虑,也在日趋平稳的生活里慢慢遗忘。

如果能像这样,一天天过下去的话。

“非常不幸地告知您,您……”医生瞥见雷狮的戒指,略一斟酌道,“伴侣的情况,不容乐观。”他打开灯箱,将CT放上去,手没有指在图像,而且在右下角小到几乎看不到的数字那里圈了个圈。

“看到了吗?这个数字已经比他这个年纪的人要低了,基本上是四五十岁的中年人才会有的数值。”医生用专业语言解释了一大通,雷狮抓了半天,也没抓到重点在哪,气得他拍桌而起:“说人话!”

“咳咳,这位先生您冷静一下。”医生被他突然爆发的气场吓懵,投降似地举起双手,“简单来说,您伴侣患了一种前所未见的病。这种病的主要症状是神经钝化,对刺激作出应答的时间变长,伴随有脑功能衰退,甚至脊髓功能也会受影响。前些年国外有人提出理论上患病的可能性,却被医学领域集体否定……按道理讲,这种病只该存在于想象中才对。请恕我才疏学浅,查不出您伴侣的病因。”

差不多两个月前开始,每当他们结束一场欢愉,躺进被窝,安迷修的四肢就会间歇性颤抖。雷狮只当他又冷又累,于是每晚他都把空调开到27℃,并尝试去控制自己的力道,效果却不尽人意。而且这两个月以来,安迷修的记性越来越不好,时常下班回家,翻遍裤兜才想起,自己又把钥匙忘在了花店。

上个月,安迷修说偶尔会感到晕眩,去附近的诊所开了药吃,情况有所好转,雷狮便没把它当回事。没成想,上午花店老板一通电话打到他那里,雷狮接了就风风火火赶来,推开门却只见倾倒的花架,摔得七零八落的花盆,还有躺在一地狼藉里,人事不省的安迷修。

“……据推测,病症前期表现为记忆力衰退;中期出现痴呆、智力下降等现象,伴有轻微运动障碍;晚期为间发性昏厥或深度昏迷,同时行动更加不便,可能会出现瘫痪。”医生扶了下眼镜,将桌上大堆的检查报告推给雷狮,“凡是生这种病的人,时间在他们身上的流逝,比普通人快了几倍不止。所以提出这种病的人管它叫Flowing,中文译为‘时流症’。”

“时流症的致病原因……没有明确提出,可能与遗传变异有关。这样,我给您伴侣开点治神经的药,能延一天是一天吧。”

说完,医生抽出病历,开始笔走龙蛇。雷狮静默片刻,忽然抬手将诊断结果撕了个粉碎,碎纸片砸到医生脸上,紫瞳因愤怒而充血泛红。他提起医生的领子,把他提到自己面前,对方错愕惶恐的神情,完全激不起他的怜悯之心。

“你把话给我说清楚,什么叫‘能延一天是一天’?”

“先生!您先冷静一下!”医生从他手里抢回自己的衣领,喘着粗气道,“时流症的有效研究,国内国外根本就没有!您伴侣的发病时间又不明确,不排除潜伏期……所以说——所以说,现有的条件,我无从分析您伴侣‘时流’的严重程度,我……治不了。”

最后三个字,说来轻飘飘,可于己于彼,都是沉重到无力接受的现实。

“庸医。”雷狮冷冷抛下两个字,拉开诊室的门,“安迷修,走了。”

回应他的,只有半面残阳。走廊空空荡荡,哪里还有安迷修的影子?雷狮心里“咯噔”一声,拔腿就往院外跑,一边跑,一边大声呼喊着安迷修的名字。

该死!他一定是听到了他们的对话!

医院里,慢悠悠散步的病人到处都是,雷狮推开一个又一个,嗓子几乎要喊哑。梦境中的失落感呼啸而过,他越跑越快,像是下一秒就要飞起来,可他又像是黑洞,不分敌我地疯狂从外界吞吸着,筛选着,直到一颗心颤颤巍巍摇摇欲坠。

他穿过人来人往的门诊楼,绕过清净安宁的中心花园,到处都找遍了,没有他的踪迹。雷狮的耐心已经消耗到极限,倘若此刻安迷修出现在他面前,他会毫不犹豫地打断他的腿!

在哪里!安迷修,你去哪里!给我滚出来!

电话不管打多少遍,都是冰冷的女声在重复“对不起”——三个世界上最没有用的字。雷狮放下手机,屏幕却忽然亮起,一条短信蹦了出来,发件人显示是安迷修。

内容只有简简单单的四个字:“各自安好。”

安你妈的好!雷狮没忍住爆了句粗口,一口银牙咬得咯咯作响。他握紧拳头,一拳打在楼壁上,粗糙表面划破了手背,雪白楼壁上赫然多了一枚可怖红印。

“我真想把你充满骑士道的头打爆!”雷狮飞速编辑着短信,气极累极,他打字的手不停颤抖,一句话打错了好多遍,“我不管你听到多少,现在、立刻、马上回来我这里!别想一个人躲起来牺牲!”

正值下班的时间,医院外车来车往,好不热闹。雷狮一边走一边发消息,“牺牲”二字才打出拼音,耳边突然警笛长鸣!一阵风冲到面前,他还没来得及看清,便被顶至半空!

伴随着刺耳的刹车声,身子就像断线的风筝,飘飘摇摇坠地,雷狮滚了几圈,猛然失去意识。落在不远处的手机,由于没人触碰,屏幕渐渐暗了下去。那条未编辑完的短信,在系统的默认功能下,永远躺进了草稿箱。



视野变得黏黏糊糊,只能看到模糊的光影。满目皆白,忽然一道金光晃入眼,雷狮循着看去,便见斑驳人影孑立天地之外,翠眸低垂,仿佛一尊披霜带雪的石像,一黄一蓝两只耳坠,在风中叮当摇晃。

“安迷修?”他喃喃轻唤。

那人却像听到似的,慢慢转过头,平静地注视着他。翠眸无神,盈满死寂,仿佛凛冬忽至,刹那泯灭了生机,平素他眸里的盎然春意,已经荡然无存。被绝望的情绪击中,雷狮胸口一闷,不安的感觉没顶而来,好像下一秒,就有什么东西要失去似的。

“你要走了?”

他拔腿奔向安迷修,二人之间的距离渐渐缩短,他甚至可以看清他亚麻色的头发,每一根,都在风中舒展开来,柔柔地向他招手。可也只是瞬间,一抹精白趁其不备,悄悄攀上发梢,以摧枯拉朽的姿态逆向蔓延开来。

雷狮呼吸一滞,瞳孔猛地缩紧——时流!

安迷修的头发,眨眼间变得雪白,几乎与背景融为一体。他的身影开始变淡,如风吹树叶般消散,从他望来的翡绿眼眸中,雷狮读到了名为“眷恋”的感情。他们之间的距离忽然变得遥不可及,无论雷狮再怎么用力,追赶的脚步也赶不上他转身的速度。

“你要去哪!”不祥的预感,在胸中掀起滔天巨浪,雷狮深吸一口气,嘶吼着问道。冥冥之中,他觉得那个背影莫名熟悉,仿佛午夜梦回时分,曾在街头巷尾的某个地方,他见过似的。

“回答我啊!”

他站在纯洁无暇的白色里,喊得那么用力,嗓子都破了音,可回应他的,只有空茫的余响。

“回答我啊……回答我啊……”

前方,早已没了安迷修的踪影。

 

 

初晨的阳光晃啊晃,晃过看护人的发梢,晃在病人的眼皮上。

直接导致了雷狮一醒来就险些被亮瞎。

扭头,换了个角度再睁眼,他便瞧见安迷修熟睡的面孔。后者枕着双臂,睡在床沿的边缘上,小心翼翼的模样,好像生怕自己挤占了他的地盘。他半侧着脸,露出的一只眼睛,细密眼睫蝶翼一般,随清浅的呼吸几不可查地颤动着。

亚麻色的发梢被镀成金黄,点点柔光流转在光滑的肌肤上,雷狮挪动手指,蹭了蹭安迷修的手背。这么一看,他就像误落凡尘的天使,只是恰好睡在了他身旁。

手指上移,顺着微蹙的眉,滑到紧绷的嘴角,那弧度怎么看都苦涩。

在为他担心吗?麻药劲退去后,隐隐作痛的左膝盖,提醒着他发生的一切。雷狮回忆了一下,发现自己并没有记住肇事车辆的车牌号。

别让我逮到那开飞车的,不然老子叫他吃不了兜着走,雷狮心里暗骂。不过这一撞多少也有点好处,最起码安迷修回来了。想起那封短讯的内容,和他打出那四个字时可能会有的表情,雷狮就气不打一处来。于是他泄愤似地拧了一把安迷修的脸,后者“嘶”了一声,眨着眼醒来。

“你……”腮帮子被掐红,安迷修捂着半边脸看向雷狮,还未完全睁开的眼睛,朦胧、懵懂又茫然。话音未落,头上忽然一痛,他半惊半怒地瞪向雷狮,后者不由分说,照他脑门又劈下一巴掌。

“你怎么回事你!”安迷修醒的时候,雷狮已经半撑着身子坐了起来,听他不明所以的口气,雷狮憋在心里的火,“腾”就烧旺了,“别人说你脑子有毛病,你还真以为自己脑子有毛病了?真是有毛病。”

刚睡醒的大脑还不具备什么分析能力,听完他绕口令似的责备,安迷修隐约觉得大事不妙。雷狮喜欢笑,无论是胜券在握时的蔑笑,还是遇强则强时的冷笑,一张俊脸上永远不乏戏谑的笑容。然而这回他却板起了脸,使得有棱有角的五官,更添一抹厉色:“想要‘各自安好’,扯证的时候怎么不说?”

安迷修心道我哪没说,你自己失忆忘干净了别赖我。同性结婚要面对的,不只有物质性的未来,与其为一时的脑热憋屈一辈子,不如像柏拉图式的爱情那样各自安好。是以他们领证那天,安迷修问了雷狮不知多少遍“你确定吗”。

“废话!”雷狮踢着安迷修的屁股,一脚把他踹进民政局大门,“婆婆妈妈的……不确定我跟你来这儿观光的啊?”

“抱歉,雷狮,”如果不是清楚自己的病情,安迷修几乎要被他认真的表情欺骗过去,他深吸一口气,冷气刺激喉管,声音不可避免地听上去有些抽噎,“我不是那个意思,我只是不想——”

剩下的话,他说不出来。

“我只是不想被当成特殊的存在,不想接受人们或好奇或可怜的目光,更不想像个没事人一样,盲目追逐希望。好比月亮,有的人看到,会想起美丽的神话,而有的人会想起,那动人光晕的背后,丑陋不堪的真实。雷狮,我太了解你,你是不喜欢披上羊皮扮柔弱的狼,粉饰太平的手法真拙劣。”

雷狮说,你别想躲起来一个人牺牲。

安迷修却说,雷狮,我太了解你。

不得不藏起绝望,用不属于他的口气说着安慰的话,甚至装出不难过的模样骗人骗己……是故话到嘴边,却要咬破唇地去拦,谁背负的比谁少,谁又能真的不在乎谁呢?

怀着满腹心事,安迷修坐直身子,垂下眼眸,刻意避开雷狮拷问似的视线。后者不耐烦地“啧”了一声,一边一手掰着安迷修的脸,强迫他与自己对视。

安迷修想,兴许雷狮自己不知道,认真起来的他的眼睛,究竟多有魅力,好像整个宇宙都在其中。他视线一转,从那片浓郁到像液体流动的紫色上匆匆掠过。蜻蜓点水,浅尝辄止,他不敢长久地注视他。因为安迷修知道,这一眼看下去,就再也无法抽身了。

他在逃避,雷狮知道,所以他说:

“一生相守相拥,彼此扶持,就连死神也不能把我们分开。”

像在谈论今天中午吃什么,他风轻云淡地复述着誓词,不动声色,落下一个他无法逃脱的圈套:“那天晚上你怎么跟我说的,言出必行?安迷修,这可是你亲口宣的誓。”

左腿骨折动不了,身子扭着太难受,雷狮便没有弯腰抱他。听到铭刻于心的誓言,安迷修的眼眸亮了一亮,但转瞬又爬上了裂痕——因为他想不起来,雷狮说的“那天晚上”是什么时候。

时流症的缘故,他记不住新的东西,旧的东西也在慢慢遗忘。如今他尚记得誓言,可是未来呢?依然能记得吗?亦或者他会将它,连同深爱的人,一起忘记?

“如果有一天我不再认识你……”雷狮,你会怪我吗?

“那正好,扯平了。”我也曾忘记过你,可是现在,我们不还是好好地在一起吗?

“人生充满变数,万一明天就有解决办法了呢?定论不要下太早,就像我家人也不会想到,他们悉心教育的儿子,居然跑去当强盗。”雷狮轻弹安迷修的脑门,努力搜刮着肚里那点鸡汤。此刻他无比感谢家族给他的良好教育,使他不至于在安慰爱人时,像个直男一样只会说“别难过”。

“时间抢走你的,我还给你;你忘记的,我替你记得。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?别过度脑补了安迷修,省得烧坏CPU。”

雷狮一扬下巴,失去头巾束缚的刘海,随动作扫过眉前,那英气凝集的一亩三分田。他记得不久之前,安迷修才对他说过差不多的话,当真世事无常。

幸好……雷狮目光轻轻落向安迷修,一隙阳光荡漾在洁白的衬衫上,就像心上开了一道刀口,露出他光芒四射的内在。

复燃的希望,跳跃在他翡绿的眼眸中,虽微小,却明亮。仿佛跳进去,就是一片藏匿了星辰的碧海。

——幸好,世事无常,却有彼此在身旁。



天空刚下过雨,云层如蛋壳破开,露出金黄的蛋黄。阳光照彻大地,在丁达尔效应下显得梦幻而静谧,少年收起雨伞,踏过积水奔向远方。经过一番清洗,世界变得清晰透亮,就像他湛蓝的眼眸,没有一丝杂质。

少年穿着白短袖,拿着信件样的东西,嘴角挂着雀跃的弧度。电梯门刚打开,他就急匆匆地往里冲,与正要出门的凯莉撞了个满怀。

“哎呀看着点!”被他结结实实撞到,凯莉手里的材料差点飞了一地,“这么急干什么,有金医生看着你大哥呢!诶?卡米尔,你拿的东西是……”

不等凯莉说完,电梯门已“唰”地关上。代表楼层的数字开始变化,卡米尔喘着气,趁此空闲时间又看了一眼信封。铅字印刷的地址上方,是烫金描红的“凹凸大学”四个字,附有校长丹尼尔亲笔写下的“卡米尔收”。

他无视艾比的问好,直奔二号病房而去。热脸贴了冷屁股,艾比忍不住吐槽:“真是个没礼貌的面瘫矮子!”刚说完,她就抿着嘴笑了。那孩子手里拿的,是录取通知书吧,怪不得这么兴奋,赶着找他大哥分享好消息呢。

这会儿没什么手术,艾比早早写完了值班记录,负责的几个病房也没人呼叫她,于是她往桌上一趴,百无聊赖地刷起了微博动态。一页还没刷完,走廊忽然传来巨大的声响,她刚想起身去看,便见一人揪着另一人,大踏步地朝护士站走来。

揪人的那个是卡米尔。少年呼吸急促,额发微乱,清秀的五官绷在脸上,锋利而冷漠。他把与他差不多高的金甩在服务台上,趁对方还没反应过来,轮起拳头就要打!艾比尖叫一声,害怕地后退几步。也多亏她这声惊呼,卡米尔的拳头刹了在金眼前。

略一冷静,卡米尔松开了金,湖蓝的眼里,山雨欲来风满楼:“你最好能给我一个有说服力的解释。”作为雷狮的弟弟,他被保护得安安稳稳,像女孩心中的邻家少年一样成长起来,然而与生俱来的威慑和狂性,岂是后天的环境能消弭的?

金打量着面前这个关心则乱的少年,定了定神,义正言辞道:“说实话,这种现象不属于外科,硬要解释的话……我认为是癔症。你们不在医院工作或许不清楚,脑外伤等器质性损伤,容易引发心因性疾病。所以我猜雷狮先生是癔症导致的运动障碍。”

癔症?卡米尔眉头拧成了“川”字,锐利的目光紧锁着金的眼睛,似要揪出他的谎言。方才他兴冲冲地推开病房门,却见金将一副拐杖拿给大哥。他以为大哥是觉得好玩,直到看他熟练地撑着拐杖走进盥洗室,卡米尔才开始接受他大哥左腿无法运动的现实。

“说这么多,你就没想过是你手术的失误吗?”卡米尔的口气依旧咄咄逼人,显然,他对金的解释相当不满意,“别以为我没学医,就不清楚癔症是什么病!作为我大哥的主治,你应该相当了解他,他那样的人……他那样的人,怎么可能得精神病!”

被质疑能力,饶是温和爱笑的金,也露出了不悦的表情:“我对自己的手术很有信心,而且从障碍本身来看,程度远不及中枢损伤所造成的,倒像是……骨折。雷狮先生住在医院里,就算普通的跌打磕碰,护士也都能发现才对,怎么会……这样吧,你抽空带他去拍个片子,先看能不能排除器质性损伤,再作下一步打算吧。”

“艾比,空白病历。”金接过来,从上衣兜里抽出钢笔,写下症状表现和自己的诊断。末了,他将笔插回口袋,转向卡米尔,指着自己的胸牌道:“我以我的职业生涯起誓,是手术的原因,我一定负责到底。但我希望你能清楚:不是所有疾病,医生都能治,不是所有不尽人意的疗效,都要归咎于医生。”

他指的是鬼狐天冲吧,那个没有逻辑,看起来像天才的精神病人。思前想后,卡米尔决定先把这份病历藏起来。他沉吟片刻,语气缓和下来:“金医生,这事先别告诉我大哥。他那么骄傲的人,如果知道自己得了那种……疯子才得的病,恐怕真的会疯。”

说出“疯子”二字时,他明显停顿了一下。金望着面前这个短短一小时里,经历大喜大悲的半熟少年,悲天悯人的情怀驱使下,拍了拍卡米尔的肩,心有不忍地开口,全然忘记几分钟前自己险些被打:“别担心,现在医疗水平这么高,一定有办法解决的。还有句话怎么说的,心病还须心药医。癔症大多源于心病,你是最了解雷狮先生的人,日常相处时可以留心一下,试试解开他的心结,或许就不药而愈了呢?”

心病还须心药医……心结?卡米尔蓦然想起,多少次,他曾听到的呢喃。

他拜托佩利和帕洛斯去查,时间一天天过去,却没有任何收获。有时他也像个老妈子一样催促,结果把佩利逼急了,没好气地抱怨“You can you up”,帕洛斯苦笑着打圆场说:“小军师,咱们本就是大海捞针,效率低一点无可厚非,总不能逮个人就问‘你知不知道ANMIXIU’吧?”

“我还有一台小手术要做,对病情有疑问的话,可以让艾比转告我。”金摆摆手,正欲离开,却被卡米尔一把拽住胳膊。少年眼里闪烁着晦朔的光,就像深不可测的马里亚纳海沟,令金一刹心悸。

像被提醒了似的,卡米尔一字一顿道:“金医生,你……知不知道ANMIXIU?”

 

BGM:The Letterbox

 

雷狮做梦越来越频繁,大概是因为他被安迷修搞得越来越憔悴。

日子一天天过去,后者的时流症愈发严重起来。如医生所言,他已经出现了轻度的运动不协调。雷狮不得不勒令安迷修辞职,命他老老实实待在家里,像养一只金丝雀。

后者自然不满他的安排,他们中间爆发了有史以来最激烈的争吵,甚至到了冷战的地步。只是这个过程持续不了三天,因为事后雷狮经过一番天人交战,终于肯放低姿态同安迷修讲“和解吧”,正在修剪盆栽的安迷修却一头雾水:“啊?我又没跟你吵架,和解什么?”

雷狮一颗心顿时沉到谷底。类似的话,换了旁人,就等于委婉表达“我还在计较”。而由患了时流症的安迷修来说,明显是字面含义。

令人心碎的,从来不是忘记什么,而是忘记本身。

有时安迷修会突然想不起,他们已经结婚的事实,雷狮隔三差五就要被提“分手”。他是这么说的:“雷狮,我很喜欢你,可是我不能当你男朋友。实不相瞒,我已经结婚了,对另一半,我要保有最起码的忠诚。所以……对不起。”

正在喝酒的雷狮一个没忍住,啤酒沫呛进鼻腔,又酸又涩。他抓过安迷修的手,又伸出自己的,一紫一绿两枚戒指并排着,一眼就能看出是对戒。安迷修吃惊地眨了眨眼,视线还在他与戒指之间徘徊,嘴角已经不自觉地上扬,毫不作假的喜悦,就像小孩子看到糖一样。

“安迷修,你真的很适合当谐星。”雷狮一口气干掉剩余的酒,低沉语声中带着调侃。他眼圈微红,许是被啤酒激的,许是昨晚没睡好,连声音听起来都像在叹气:“真的。”

从前是,现在更是,他拿他像无解的时流症,无可奈何。

他坚持带安迷修去做检查,每月两次,每次收获的检验单都足够装订成册了。所有人都知道,对这样一种闻所未闻的疾病,哪怕做再多检查,给出的异常指标再精准,没有明确的病理,也是徒劳无功。

打个比方,给你一份加密文件,却不告诉你解码方法,文件就等于没给。

这么浅显的道理,是人都懂,但雷狮却执拗地重复着无意义的行为,好像医生看得勤,安迷修的病就会好得快一样。旁人以为他喜欢去医院,实际上雷狮不仅不喜欢,还对整个门诊楼的苦涩空气感到恶心。对他来说,在医院多待一秒都是煎熬,可是同时流症相比,还是后者更令他厌烦些。

周末的医院人满为患,门诊楼被挤得水泄不通,一气之下,雷狮拖安迷修走了急诊通道。等电梯的时候,他们被人发现,有穿白大褂的医生走过来,劝他们说下不为例。

“好好,知道了。”雷狮眼都懒得抬,不耐烦地应付着,态度像极了不服管教的劣等生,倒是身旁的安迷修一脸尴尬,认真地道着歉。

电梯“叮咚”一声到站,雷狮强行拽走安迷修。回身按楼层键时,余光瞥见医生银白泛紫的头发,心脏忽然被熟悉感击中,雷狮脱口而出:“是你?!”

双手插兜,紫瞳淡漠,浑身上下散发着拒人千里之外的低气压,不是格瑞,还能是谁?

“记性不错。”格瑞点点头,“正式认识一下,格瑞,急诊处主任。”他跟着走进电梯,轿厢里多了个人,一下子促狭起来。雷狮对这个梦里的青年保有本能的戒备,面对突如其来的自我介绍,他还没表示,安迷修已经同他握完了手:“你好。他叫雷狮,我叫安迷修。”

“你们是……那种关系?”格瑞视线快速扫过安迷修手上的戒指,依靠医生敏锐的判断力,他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。雷狮“嗯”了一声承认,没想到安迷修却连连摆手,语无伦次地解释道:“啊,那个……我跟他是情侣,还没结婚,戒指不是我们的……不不不!不是出轨!我——唔!”

雷狮一把捂住安迷修的嘴,脸皮厚如他都听不下去了:“是不是得随身携带结婚证,你才能记住我们的关系?”他伸出另一只手,戒指几乎怼到安迷修脸上。

以前雷狮总说他记性太好。他的无心之言,爱情里的小小日常,他都能记得清清楚楚,还老是责怪雷狮不上心。彼时雷狮戳着安迷修的脑门说,想在他脑子里装个洗脑器,把那些没用的记忆洗洗干净。

谁能想到,随口说的话,日后竟一语成谶。

现在,雷狮宁愿他记性好一点,甚至好到“你上周四没洗脚就上床睡觉”这种令人发指的程度,他认为自己都接受得了。

倘若没有失去,人们是不是永远意识不到,平常不起眼的东西,究竟多么珍贵?雷狮不是患得患失的人,成长过程中也有多年心血毁于一旦的经历,可这般缓慢而残忍,没有任何回旋之地的剥夺,却是头一回。

凌迟之刑。

你不知道病症什么时候发作,不知道这一次发作他要忘记什么,不知道第二天他还记不记得你们的关系,还记不记得你们共同的经历。

还记不记得你。

碍于对方身份,尚未谈婚论嫁的格瑞,丝毫不想看他二人明争暗秀,于是他轻咳一声,淡定问道:“如果我没猜错,你是带他来检查的吧,具体病症是记忆障碍?

“时流症,”尽管雷狮不想同他有牵涉,但对方好歹是一名主任,抱着微小的希望,他还是转向了他,“你……有听说过吗?”

“时流症?是那个理论上可患,但至今没发现实例的时流症吗?”格瑞摸了摸下巴,再抬眼时,看着安迷修的神情都变了,“他是全世界首个时流症患者?你没开玩笑吧?”

“我也希望是误诊。”雷狮闭上眼,便能看到天边如血的夕阳,白纸黑字的诊断单,蜷坐在走廊里的落寞身影,绝望而又绝情的短信……他多想当它们不曾发生过,可在安迷修日渐严重的遗忘下,他做不到欺骗自己,又没有足够的能力去直面,只好借软禁和体检来换一个心安。

电梯“叮咚”一声到站,雷狮正欲走,却被格瑞叫住:“我认识一个人,他也有研究时流症,说不定可以帮到你们。”

时间仿佛倒流,雷狮眼底积蓄的蜡灰灯烬,重新烧成明明火烛,照亮了一潭死水,将黑沉的眼眸映成青莲色。

“谁?”他不自主地往格瑞那边迈了一步。

阔别已久的紧张感袭上心头,陌生而又熟悉,恍若梦境浮游。他想起某个眼睛如雨后晴空般碧蓝澄澈,笑起来像小太阳和暖,对他说着“解铃还须系铃人,心病还须心药医”的青年医生。

不会这么巧吧……

未等格瑞回答,雷狮自顾自地接道:“脑外科的金医生?”

前者脸上划过一丝惊讶:“你们认识?”

还真有这么巧!雷狮心里波涛汹涌,面上古井无波,一副镇定做派:“哦,我有亲戚找他做过手术。怎么?脑科医生也对精神科有研究?”

“金与我说过,脑外科精神科不分家,许多精神类疾病,其实是脑部生理在作怪。时流症也是一例,至少从他目前的研究进度来看是这样。”电梯抵达格瑞选的楼层,二人随他穿过空中连廊,迈入安静的住院部。

刚进住院部,雷狮便呆住了。这里的景致与梦里完全重合,贴在护士站电脑上的粉色星星,因故障而不显示的电子表分隔符,甚至连医护人员介绍板上的错别字,毫无疑问,都分毫不差地于眼前再现。

书上说,人的梦境变幻无穷,有些是美梦,有些是噩梦;有些是黑白的,有些是彩色的;有些你知道在做梦,有些你不知道在做梦;有些你醒得过来,有些……你醒不过来。

这一刻,雷狮产生了深深的怀疑。他是不是也置身在一个醒不来的梦里?人生颠颠倒倒,起起落落,最怕到头发现不过是走了一个圆,于是帷幕再启,悲欢重演。假作真时真亦假,无到有时有还无,若生真即死,死真即生,那该要如何定义一个人是活着还是死亡?我们看见的、听见的、亲身经历的,又该如何判断哪些是真实?

恐惧,像冰冷滑腻的毒蛇缠绕上颈子,勒得雷狮无法呼吸。他从离家到现在,头一次体会到真正的毛骨悚然,仿佛每根神经都生出了千万条触手,蠕动着伸向外界,风声鹤唳,草木皆兵,一举一动均是刺激。

雷狮猛地后退一步,紧紧抓住自己的衣襟,眼珠无规律地颤动着。突然冒出的可怖想法,在疑心滋生下抽根发芽,足以击溃他世界观的某种理论,似乎正在被验证。

然而上帝好像有意阻止他的深思,又好像要惩罚妄自窥探秘密的人,以为他不舒服,走远又折回来的安迷修膝盖忽然一弯,在距离雷狮不到五步的地方,“扑通”倒了下来。

雷狮晚了一步,没能接住他。他看着安迷修从冰凉的地板上撑起身,恍惚间看到他亚麻色的头发闪过一丝亮白。时流……雷狮心里一颤,弯下腰将他扶起,对方很听话地靠了过来,半个身子的重量压在雷狮手臂上。

“没事吧?”格瑞听到动静,立刻跑了过来,见状,他眼神一凛,蹲下去掐了掐安迷修的腿,眉头微微蹙起,“感觉怎么样?还能走动吗?”

安迷修点点头,又摇摇头,半张着嘴想要说话,却沉默着不知该说些什么。格瑞脸色阴沉,一指走廊的椅子,冲雷狮道:“你带他坐一坐缓一缓,我去找金。”

不一会儿,金发碧眼的青年医生赶了过来,雷狮仔细打量着他,似乎想找出他与梦里的不同。金却毫不在意,他的注意力全部放在安迷修身上,眼中流露出疑惑的神色:“格瑞,你说他得了时流症?不是骗我吧?”

“有没有骗你,自己看看不就知道了?”格瑞把手插进兜里,摸出正在震动的手机,按下接听键,“急诊来电,我得回去。”说完,他疾步走向电梯间,一会儿便不见了踪影。

金叉着腰,朝格瑞离去的方向撅了噘嘴,小声嘟囔一句“整个医院就你忙”。他俯身验了验膝跳反射,又抬眸望着安迷修的眼睛,似要望穿他静谧湖面下的暗流。个人所有物,哪容他人肆意欣赏?雷狮不悦地一挑眉,伸手拦在金和安迷修之间,占有欲不言而喻。

“雷狮,你……”安迷修正想说些什么,金却摇摇头:“住院部规定,走廊需保持安静,到换药室来说吧。我去取副轮椅,稍等。”

“不用,直接带路吧。”雷狮不由分说抱起安迷修,公主抱的姿势令后者涨红了脸,僵着身子不敢动弹。雷狮瞅他一眼,暗暗腹诽:都老夫老妻了,还跟刚恋爱似的。

尽管安迷修的模样令他联想到“可爱”这个词,然而心头拂之不去的不详预感,却令他笑不出来。金推开换药室大门的时候,他下意识踟蹰了一下,仿佛有只能吞噬一切的黑色巨兽,正从里面挣扎着要出来。

他把安迷修放在床上,坐到一旁,目不转睛地盯着金,好像他会害他似的。后者尴尬地垂下眼,定了定神,开始陈述自己在短暂时间里得出的结果:“从膝跳反射消失来看,你的时流症已经到了中期,那我也不指望你还能记住第一次感到不对劲的时间了……如果我没估计错的话,现在你脑子里只有一些最深刻、最基本的记忆,或者某些对你影响非常大的人或事。对了,你叫什么名字?”

安迷修茫然转头,看了看雷狮,又看了看金,眼里的神光更加破碎。宛如摔裂了的绿宝石,再被狠狠踩上一脚,令人感到可惜的同时,透射着伤逝的美。

他眉头皱紧又松,松开又皱,仿佛金的问题对他来说难得要命。最后,他求助似地转向雷狮,后者心脏猛地一跳。阴冷的感觉倏然爬上背脊,他几乎要跳起来捂他的嘴,阻止那双薄唇吐出无形的利剑。

事实上他这么做了,但他晚了一步。

“雷狮,我……叫什么来着?”

情绪如喷发的火山,不可遏止地在全身肆虐着,毁灭着。雷狮踉跄着后退几步,后腰“咚”地撞上桌子,听着都疼。而他丝毫没有感觉,靠着桌沿,垂下头来,额发遮住眼睛,难辨情绪。良久,他发出一声低笑,而后笑声渐渐放大,直到他笑得浑身都在颤抖。

金张大了嘴巴,不可置信地望着安迷修。

这不可能!在他的理论里,时流症的遗忘,根据记忆的深刻程度有先有后。按理来说,一个人不可能在忘了自己是谁以后,还能记得旁人,除非……除非!

除非那个“旁人”,比他自己更重要!

重要到——宁愿舍弃自我,也不想忘记他的一分一毫。



针对安迷修的时流症,金提议先住院观察几天,看情况进行手术,却被雷狮一票否决。他不顾金和格瑞的劝说,执意要带安迷修回家,甚至连轮椅也省了,一路抱他穿过住院部门诊楼,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出医院大门。

他将安迷修塞进车里,系好两人的安全带,一脚油门踩出,撞断了升降杆也不停。车载DJ里,劈山断海的女声唱着一首凯尔特史诗,尖锐质问着神明“Were you there?”雷狮拧高音量,心跳逐渐与它同步,手下一打方向盘,车辆化作银白的闪电,驶上外环。

“‘根据观察结果进行手术’?你们医院做手术都是这样草率的?你见都没见过时流症,谁给你的勇气拿他试刀?”十分钟前,雷狮在换药室大闹了一通,他指着金的鼻子,毫不客气地说,“你妈妈难道没有告诉你,年轻人有勇气固然值得骄傲,但还有更多的事,不是单凭一腔孤勇就能办到!我警告你,最好不要什么都拿去赌,因为你输不起!”

一番话,他说给金,更是说给自己听。一无所有自然不惧失去,从前他能用脑袋顶着枪口踏过尸山血海,现在他深知,同样的事情自己不可能再做一次了。醉过方知酒重,只有真真切切地爱过拥有过,才会明白——失去,是一件多么迫人疯狂的事。

真正的爱情,向来不是生死度外,而是不顾一切留住这条命,妄想同他白头偕老。

如果由刚翘家出走的雷狮来做决定,他定会毫不犹豫地签字手术。少年不知愁滋味,故也不怕虎。可现在什么都变了,时间磨去了锐气和锋芒,露出更加简单的纯质,七情六欲是帮凶,将兴风作浪的鹏鸟囿于一枝。

手术本身就是一场豪赌,他手握全部的资本,要押便是毫无保留。与其赌那些虚无不定的未来,如今的他,更倾向于牢牢抓住眼下所有。明知沙子握得越紧流得越快,冰块捏得越狠刺得越疼,可他宁愿看着它流逝殆尽,被体温融化得面目全非,也不会考虑放开手。

倘若失去的趋势不可扭转,那就让我再抱一会儿,抱得紧紧的,拼命留存住他的鲜活。空手而归又如何?至少我曾经拥有,至少我记得拥有的感觉。

他在外环路上飙车,窗外景色飞速倒退,坐在副驾驶的安迷修双眼紧闭,心跳声快如擂鼓,在他空荡的胸腔里响成余韵绵长。这正是雷狮想要的——越靠近死亡,生的感觉才越真切。

回过神来的时候,他已经把车开下高架,望着眼前高高的黑色铁栅,雷狮才想起,这里是一众长眠者的公园。比起上次来时的晴空万里,墓地上空缭绕着稀薄的白雾,几团黑影扑朔着翅膀,落下又飞起。

走近墓园,黑影的真面目暴露在眼前,是他之前看到的黑凤蝶。然而这回蝴蝶的数量好像更多了,地面,墓碑,树干……铺天盖地,到处都覆盖着阴森漆黑的蝴蝶,一脚踏下,能清楚听到躯壳破碎的“噗滋”声。

仿佛感受到活人的气息,凤蝶突然冲天而起,成群结队,如一条黑色的巨龙蜿蜒在低空,朝雷狮猛扑过来。后者就地趴下,方才躲过一劫。剧烈的风从头顶刮过,险些吹散了头巾,耳畔是放大了无数倍的翅膀翕动声,尖锐而密集,摧残着听觉神经。

一击不中,蝴蝶群没有再来一次的意思。雷狮猛然醒悟,还没站起便朝身后停车的地方狂奔,可他哪比得过蝶群的速度。带头的蝴蝶“噗噗”撞上挡风玻璃,后随的跟着撞至头破血流,无数蝶尸零落在车身,挡风玻璃沾满了猩红烂黄,像在上面剁过肉似的。

雷狮拉开门坐进去,不由分说发动汽车,挂上倒挡狂踩油门。突如其来的震动,令昏昏欲睡的安迷修一个激灵清醒过来:“你倒车这么快干什么……这是哪儿?”

“见鬼!”雷狮扭头盯着后窗,顺势扫了一眼安迷修,“我怎么把车开到了这……里?”余光瞥见玻璃,他一时没反应过来,猛然间回头看去,只见玻璃干净透明,哪有什么残尸血迹。

油门没人踩,车子滑行一段距离后停了下来,雷狮喘着粗气,默然望着眼前的景象。墓园一片死寂,依旧雾气弥漫,相比方才只是少了游弋其中的黑影。

“雷狮?喂!回神了!不是说回家吗,把车开到荒郊野外来,你想什么呢?”安迷修在他面前晃着手,雷狮给他摁下。四目相对时,他从他眼里看到黑蝴蝶飞过,再一眨眼,又不见了。

幻觉?不,不对……

灵光一现,雷狮忽然想起,黑蝴蝶在外国文化里,被视作魔女的化身,寓意大不祥。他感到一阵心悸,下意识地瞟了一眼安迷修。可能是晕车,也可能是时流症作祟,后者歪着头睡了过去,呼吸浅到难以察觉。

——他会死吗?

 

 

房子是常见的那种日租房,唯一不同的是,里面并无花哨的装饰,干干净净就像一间毛坯房。卡米尔关上门,转身,望向二人的眼神深邃,宛如海洋中神秘的蓝洞。

“小军师,你把我们叫来这里,有什么话要说吗?”类似的眼神,帕洛斯不是第一次见,每当卡米尔遇到难题,便会流露出这种抽丝剥茧一样的表情。

“诶?说话?聊天为什么要跑到这里来啊,当着老大的面不能聊吗?”佩利显然不懂聪明人的打算,这间连沙发都没有的房子,哪里适合说话了?

“笨!动动你的脑筋,想想小军师之前让你调查什么了!”帕洛斯翻了个白眼,扭过头去不再看他,仿佛与他对视都是拉低智商。

卡米尔点点头,就着说道:“最初我以为ANMIXIU是某种暗号,后来帕洛斯又考虑了物品、地名的代称等等。事实上,我们的方向一开始就错了。”

“你们有没有想过,”卡米尔做判断时,总是习惯性地眯起双眼,这点倒是同他大哥一模一样,而他指点江山时的锋锐眼神,也颇有雷狮的风范,“ANMIXIU可能是个人名?”

“人名?”幸好佩利手长,不至于像丈二和尚似的摸不着头脑,他抬肘一捅旁边的帕洛斯,“哎帕洛斯,我们认识的人里,有叫安迷修的吗?”

“嘶……倒真是没有。”帕洛斯托着下巴,作沉思状答道。难得被他赞同一次,佩利高兴地想要和他勾肩搭背,岂料他刚扑过去,便被帕洛斯嫌弃地推到一边。

闻言,卡米尔立刻变了脸色。“去查。”他沉下声来,双眼闪烁着生杀予夺的瞳光,如果不是眸色不同,帕洛斯几乎要将它们错认成雷狮的,“只有大哥认识,而我们都不认识的人,身份有两种可能。第一,大哥和他的来往并不密切,他还没有被列入海盗团的合作名单。第二,大哥和他有不可告人的关系,不是私情……就是私仇!”

“有道理。”帕洛斯的脑子也跟着飞速转动,“如果是私情还好,如果是私仇……那这个人会不会和雷狮老大遇袭有关?说不定老大潜意识里还记得是谁伤了他,才会在做梦的时候下意识念出凶手名字。照这么推测,老大很可能与那个人积怨已久,不然老大不会记他记得那么清楚,第一种可能也被排除了。”

“所以才拜托你们去查。”尽管房间简陋,隔音却非常好,卡米尔放心地提高音量,说着自己的情报,“金医生说,这个人在脑外科住过院。不巧的是,那段时间他在国外学习,只在跟同事的跨洋电话里听过这个名字。据他说,安迷修的手术不简单,所以同事才打给他,商量如何做……”

“等等等等!既然金医生知道,你直接去问他不就好了吗,干嘛还要我们查?”话音未落就被佩利打断,卡米尔终于明白,雷狮为什么喜欢威慑手下了。他努力保持淡定,给他讲道理:“我怎么没问?你没听我刚才说,安迷修入院期间,金医生在国外吗?他就剩没把对方的病情告诉我们了。而且更不巧,他的主治医生在一个星期前辞职了。每个机构都有保密规定,不是你去问,他们就会告诉你。”

一时无人出声。末了,帕洛斯叹息道:“既然方向确定了,那就行动吧。哦对了,还有半个月开学,你不准备准备?”

“那就拜托你和佩利了,有结果第一时间告知我。”卡米尔盯着虚空某处,仿佛盯住了远方的猎物,眸中一闪而过的狠光,极似初学捕食的幼狮,“敢伤害大哥的人,我一个都不会放过。”


BGM:Dusky World


假如生命的光阴进入倒数,你会做什么?

安迷修说,他想看一次海。

雷狮本想说“我明明带你看过了,就在度蜜月的时候,你还冲我说‘谢谢’,搞得我特别不好意思”。可是当他看到饱受时流折磨的安迷修,躺在床上眺望着窗外一角天空,眼中清醒与迷茫、释然与悲伤构成无止境的轮回时,他就像被噎住了似的,什么声音也发不出。

尽管他拒绝了手术的请求,却和金保持了联系。他说,病症本身对大脑呈脉冲式作用,所以这一秒,他为某种情绪感到困扰,下一秒,他便不再记得刚才的心情——真正的“不以物喜,不以己悲”。他还说,记忆呈现金鱼化是时流晚期的表现,再不赌一把,安迷修就真的离死不远了。

事到如今雷狮终于承认,他唯一不想放手的人,正化作雾霭烟岚,哪怕他将他藏进身体里、灵魂里,他还是会从他的每一个眨眼,每一次呼吸中逸走,堵不上,留不住。

“为什么……想去看海?”他问。

“诶?你怎么知道我想……”安迷修惊讶得瞠大眼睛,对这一秒的他来说,雷狮就像会读心术的异能者,殊不知那些想法早就由自己透露给他了,“嗯……不知道。我记性不好,总是不记得自己在想什么,可我心里总有一股向往……碎玻璃似的月亮,穿透天幕的日光,好像有谁在昼夜的罅隙里呼唤我……哈哈,只是说着就心跳加速了,好玄乎啊!”

“你那是中二”,雷狮刚要开口,却忽然反应过来:安迷修所描述的,不正是他们即兴的蜜月旅行吗?太阳烧破黑夜时他吻了他,雷狮还记得安迷修的心跳,隔着衣服,咚咚叩击着他的胸膛。

他忘了经历,却记得感情。

那些深埋骨血的喜欢,从未改变,即使记忆已不再。镌刻灵魂上的影子,岂是时间浪流可以抹去?如若问起,行动总是能快思维一步给出答案:“其实我没有忘,不信你看,它们都在我的意识里呢。”

雷狮十分理解这种感受。当他醒来发现自己失忆,转头看到安迷修时,便是同样的心情。就像航行在黑暗里的帆船,即使苍茫夜色中找不见一丝光亮,可它知道,远方总有那么一座灯塔在等它,朝它伸出温柔摇曳的希望。

雷狮点燃香烟,靠在窗边目送太阳沉入地平线。最后一缕阳光消失时,烟刚好抽完,烟灰保持着完好的一整根。他轻轻去弹,恰好一阵风吹来,把烟灰吹到了牛仔裤上,余温在上面烫出浅褐色的灼痕。

以往这个时候,安迷修肯定要斥责他在室内抽烟。可现在,就算他对着他吞云吐雾,过去那个看他像看臭烘烘的垃圾袋,恨不得立刻把他丢出去的人,却躺在床上睡得一动不动,连呼吸都浅淡到几不可查。雷狮望着猝然睡去的他,忽然就没了抱怨的力气。

他睡着的样子静美极了,宛如朵朵茉莉盛开在床榻上。曾经在这儿,在结束了某场激烈的性事后,他带着气音对他说:

“时间无情,我会渡你。”

从前是安迷修渡他,可现在要由谁来渡谁?

“就不能有个难实现一点的愿望吗?我可是连月亮都给你摘过的,看海?太没技术含量了。”雷狮双臂一伸,绕过后颈和膝弯,将睡熟的安迷修抄起。相比上回,他又轻了许多,雷狮抱着他,感觉像抱了一副蝉壳,轻轻使劲就会捏碎似的。

“醒醒了,安迷修,”视线扫过满是照片的墙壁,过去的时光仿佛被一帧帧抽出,定格在雷狮眼中,“走,我们去看海。”

他开车带他前往码头,却在半路猛然意识到不对。他们运气不好,碰上道路施工,雷狮只好选择绕路。那条小路太久无人打理,变得又破又颠簸,身为驾驶员的他都感到了一丝恶心,向来坐车必晕的安迷修,这会儿未免太安静了点。

“安迷修?”他提高音量喊他,后者没有动静。雷狮一个急刹车,安迷修的身子剧烈晃动了一下,所幸有安全带束缚,才没撞破玻璃飞出去,他安详地合着眼,仿佛刚刚什么也没发生。

“安迷修!”雷狮用力地搡着他,就差咆哮起来,后者依然不动如山。

“该死!”他啐骂一声,拳头愤怒地捶在喇叭上,钢铁巨兽发出受伤似的嘶吼。雷狮调转车头,不顾一切地踩下油门,向医院的方向风驰电掣。

快一点……再快点!坚持住……坚持住安迷修,别死啊!别死啊安迷修!你不是说要渡我吗,你看我就要沉下去了,你看我就要疯了!你却还在这里睡大觉!你不是总把骑士道挂在嘴边吗,承诺去看海你做到了吗!拿着愿望当玩笑的家伙……从一开始我就不该相信你,不该相信你!

雷狮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把车开到医院,又是怎么找到金和格瑞的。当金叽里咕噜解释了一大堆,最终将病危通知书和手术同意书摆到他面前时,他竟然不知该先签哪一张。

隔着ICU病房的玻璃,可以看到格瑞已经给安迷修上了全套的监控设备,长针头刺进血管,微蓝的液体缓缓推入,病床上的人却丝毫没有醒来的迹象。

“雷狮先生,请您签字手术吧,”金把病历夹往前送了送,手心沁出的汗,已将纸张濡得软塌塌。手术能有多大胜算,他也不清楚,但就像他说的那样:“这是您爱人最后的救命稻草了。”

病变就像一名天才黑客,以精细的作案手法入侵了中枢系统,偏偏所有人都揪不出幕后黑手,只能一个劲地亡羊补牢。检测报告上显示,安迷修不仅大脑机能严重下降,而且缺少了中枢的调控,他的全身脏器亦呈现不同程度衰竭。换而言之,除了外貌还像二三十岁的年轻人,他的整副躯体,已经是个耄耋老人了。

昏暗的重症监护室里,各种仪器成了唯一的光源。雷狮单手撑在玻璃上,隔空摸着安迷修的脸颊,见金递来同意书,他瞥了一眼空白的签字栏,苦笑一声:“以前老觉得你蠢,蠢到没有坏心眼,现在我终于发现了,安迷修,你才是最冷血的。这么大的难题,潇洒抛给我决定,你肯定很清楚,承担后果的不是你而是我。”

“他能醒过来吗?”自言自语完了,雷狮转向金,脸上的灰败之色将年轻的医生吓了一跳。上回他还是飞扬恣睢的青年,怎么忽然像老了二十岁似的,连那双剔透的紫晶眼眸也不再折光了。金不由产生了这样的错觉:饱受时流症折磨的,看起来更像是他。

“该打的药都打过了,这会儿要是不醒,过会儿醒的几率也很渺茫。”ICU的门打开,身着手术衣的格瑞从里面走出,他摘下口罩,郁紫的眸中划过一丝不忍,“好好考虑考虑吧,这一刀挨还是不挨。”

语毕,他示意金将病历夹和笔放在一旁,让雷狮独自静静。两个人正准备离开,忽听得纸声沙沙,再转过头去时,雷狮已经签好了字。他将同意书还给金,视线却一直停留在安迷修身上。

“雷狮先生……我发誓,我将竭尽所能救治您的爱人!”金接过病历夹,肩膀微微颤抖,不知是激动还是紧张,“格瑞,你通知凯莉和紫堂准备一下,哦还有,让实习生们都回去吧,今晚先不用汇报了。”

“这些工作你自己做,我又不是给你打下手的。”格瑞及时泼了一盆冷水,好叫金迅速冷静下来,“表给我,我去申请手术室。”

“先等一下。”雷狮屈起手指,无规律地敲击着面前的厚玻璃,“咚咚”轻响,像极了他混乱不堪的心跳。他的目光寂静而疯狂,冰冷而炽热,令不远外的金忽然生出一种错觉,仿佛他不是在隔墙遥望床上的爱人,而是与他近在咫尺,同床共枕,甚至合二为一。

“我要进去。”雷狮说。

“上手术台前,我有话同他讲。”

 

 

雷狮穿着墨绿的手术衣,戴着口罩和鞋套,站到了病房里。仪器滴滴答答,画出一条条精美的脑电图,却无法解读沉睡者的梦里究竟有什么。

虽然他以“有话要说”的理由进来了,但此情此景,就算他说了,安迷修或许也听不见。所以雷狮只是垂眸,静静地看着他,千言万语如鲠在喉。

也是啊,那些需要用一辈子来说的话,手术开始前的短短一小时里,怎么说得完?

安迷修身上盖着纯白的被单,宛如躺在茫茫雪地里,他亚麻色的头发散在枕头上,雷狮凑近捞起一绺,绕着手指打转。此情此景令他想起那个无端的梦,连同那种即将失去的刺痛。

“假如来者不可期,何不让我早些遇上你?”

蓦地,雷狮觉得安迷修那张脸很眼熟。不是朝夕相处的那种熟悉,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,仿佛早在酒吧搭讪之前,他们已经打过无数次照面。

他闭上眼,漆黑一片的视野里,忽然闪过零碎画面:流淌在桌子上的酒液,冰碴一样崩碎飞溅的玻璃,手持凶器的黑影从四面八方涌动过来……有人的嘴唇一张一合,正对前来讨酒的女孩说着什么,旖旎灯光模糊了他的脸,记忆的声音仿佛来自水底,泡得耳膜胀痛:“我就叫这个,不是艺名!你念念,安迷修,I miss you,多文艺啊!”

谁?是谁在说话?

耳边忽然响起的抽气声,将雷狮拉回现实。像是为了反驳格瑞,安迷修的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,一口浊气呼出的同时,翠眸跟着缓缓睁开。他的眼神,迷茫中透着悲悯,带着些许神性,让人想到薄雾笼罩下的森林,静谧悠远,美到窒息。

“这是哪儿?”他微微动了动,目光绕着四周走了一圈,轻飘飘地落在雷狮身上。看到他,安迷修脸上露出不解的神色:“你好?请问你是……”

仿佛站在山崖上,朝着天空纵身一跃,雷狮心脏一阵狂跳,而后“咚”地沉入深海。他附身上前,双臂撑在安迷修身体两侧,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。格瑞再三强调的无菌规定,还是被他抛到了脑后,雷狮一手拉下口罩,露出薄削的双唇和下颌:“是我!”

他以为是自己半张脸被遮住的缘故,安迷修没有认出来。可当他摘下口罩,后者眼里的迷惑不减反增,眉头微微蹙起,好像在努力思索什么。见此,雷狮仿佛预知了结局,紧绷的表情缓缓松弛下来,明晃的眼眸中一霎时月沉星坠,紫雾涌来,凝成化不开的浓墨。

“不好意思,我想不起来……但你身上有我熟悉的感觉,我们应该……见过吧。”安迷修眨眨眼,涣散的瞳光终于凝聚起来,干净到了过分,“对了!我记得、我记得我要去找一个人,我不能再待在这里……”

“你记得?”你能记得就有鬼了。雷狮从鼻子里哼了一声,腹诽道。怕不是他做梦梦见了什么,这会儿还傻啦吧唧的以为自己在梦里呢。

听出对方话里嘲讽的意味,安迷修扯出一个尴尬的笑:“我知道,我的记忆出了问题,脑子里的画面都是一片空白……可是人除了大脑,还有心啊!我能感觉到胸口传来的跳动,尽管它不能像大脑那样,直白地告诉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,但它的确有指引我,指引我去找一个人……好像找到那个人,它才会安定下来。”

“……意思是找不到他,你死不瞑目咯?”安迷修思忖片刻,用眨眼代替点头。心头浮上一丝焦躁,雷狮从床上离开,转过身去重新戴好口罩,保持安全距离。好像方才看见安迷修醒来,一瞬激动到失控的不是他一样。

没有人看到,紫瞳一闭一睁间,倏然而逝的戚色。

他想,他知道安迷修口中的人是谁。若连这点自信也没有,他就不是雷狮了。

他从来不信什么第六感,可在安迷修身上,他却看到了足够说服他去相信的证据。一个几乎忘却所有的人,凭借微小而刻骨的爱意,与汹汹时流抗衡着,将最后的沙粒紧紧握在手中,仿佛握住了整个世界。

柔韧,坚忍,弯而不折,这就是安迷修啊!

“那个……冒昧地问一下,”安迷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,小而坚定,“你是我要找的人吗?”

雷狮肩膀微微耸动一下,他没有回头,也没有离开,只是轻轻吐出两个字:“不是。”

水满则溢,月盈则缺,而渴求圆满的执念,恰是无尽漆夜里迷失者的一星烛光。想爱什么人,就一辈子待在他身边;想见什么人,就跑着去见。安迷修,你也不舍得让那些牵挂,变成遗憾吧。

这一路我们谁也无法渡谁,因为它是你我两个人的劫。

所以捡起你的桨,给我往死里划!

“真的不是?明明你们给我的感觉那么贴近……”雷狮连着否认了两遍,安迷修才终于放弃这个念头。见他没有要走的意思,他开始聊天:“这里好像医院啊,还有你的打扮……我要做手术了吗?诶?你说我是一个人来的?那应该不是什么风险很大的手术吧,哈哈!”

安迷修干笑的那两声,就跟念课文一样索然无味,如果让雷狮来评价的话,他的演技简直糟透了。其实他很清楚自己的处境吧,全封闭的ICU,聒噪刺耳又单调的仪器声,这种苟延残喘的感觉,无论如何都不能使人乐观起来吧,就连安迷修也……

雷狮收拢五指,将心里的那股冲动强行压下。只有天知道他现在多想抱住他,对他讲:“嘿!别找了!我就是你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啊!你看我就在你身边,所以别担心了,什么都交给我吧!”

可他不能——他不能掐灭他最后那点念头。

人有时候,不能活得太干净、太无所谓,秉烛夜行再艰难,总好过停滞不前。这是雷狮孤身一人在黑道上蹒跚时,就贯彻的信念。此刻沿用到安迷修身上,便化作刺入心脏的尖刀,搅啊搅,绞得血肉模糊也不能喊停。

“虽然这么说,但总有点害怕呢。”尽管记忆里什么都没有,心头的不祥却清晰到冰冷。安迷修盘算了一下,觉得自己不能带憾而终,哪怕这一生仅是说一次而已。想到这里,他闭上眼,放任来自心底的声音道:“这位先生,你有没有见过他?他有双似你漂亮的眼睛,若你们遇到,你一定不会认错。如果……我是说如果你见到他,能不能帮我向他带句话?”

神奇的是,安迷修想不起任何关于他的具体的东西,却牢牢记得某种感觉。他十分清楚,自己早就没有过正常生活的资格了,可那份心情就像堵在堤坝上的一根针,连最细小的裂缝都填满,才令绝望的洪流不至于决堤。

如果记忆也藏在心跳和呼吸中,那么只有到死,我才能停止奢望吧。

“我想同他,谈一场不分手的恋爱。”

搅来搅去的尖刀终于透体而出,疼,却又带着终结的释然。刀子拔出,紧接着伤口抽出肉芽,新生的过程温柔而残忍,痛并渴痛。

眼里仿佛有异样,雷狮眨了眨,蓦然落下一滴泪来。随在后面的接二连三,如风化的紫晶片片剥落,收也收不住。那一瞬理智被彻底击溃,他控制不住地想将他抓在手里,紧紧的,一直抓到他死,也不想放他去面对那些痛苦。

雷狮甚至想,得不偿失就得不偿失吧,反正爱情里本就没有得失。

所以他擦干眼泪,转身,堂而皇之地同他四目相对:“不用想了,你已经做到了。”

能让人哭泣的,从来都不是痛苦。



“我想像普通人那样,同我爱的人在一起。”

麻醉针扎进血管,药水缓缓注入。失去意识前,安迷修盯着头顶的无影灯,自言自语道。那仿佛来自未来的耀眼光芒,驱散了绝望,即使在逐渐暗下去的视野中,依然留存着赤铁似的火光。

“怎么样了紫堂?”金换好手术衣,到手术台前站定。戴着眼镜的麻醉师没有立刻回话,等注射完最后一滴麻醉剂后,他才直起身子,擦擦额角的汗珠:“好了。”

“那我们就开始吧。凯莉,麻烦你帮忙建一下通道。”

走廊外,鲜红的警示灯倏然亮起,在光滑的地板上投射出惊心动魄的痕迹。椅子上的雷狮抬头,紫眸映着“手术中”三个字。

他想起海盗团成立之初,他没有经验,闯了祸,对方把他堵在巷子里,拳打脚踢好一阵子。等他从手术室里出来,在外面等了四五个小时的卡米尔,直接扑到担架车前,哽咽着说不出话来。

彼时他以为卡米尔年纪小,尚不懂坚强为何物,所以才轻弹男儿泪。时隔多年,他终于体会到了漫长等待,度秒如年的滋味:原来它和坚强一点都没有关系,人们披作铠甲的,视作软肋的,偏偏可恶又矛盾地统一着。

你有没有体会过爱?

不是一味的温言软语,不是放下原则的迁就,不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,不是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。

它是冰河解冻,白雪生花,是晦夜燐火,拂面春风。它让迷失的人相遇,让洪荒的顽石哭泣,让天使心甘坠落,让恶魔苦海回头。

爱是颠倒错乱,虚无中诞生的一缕真实;是只身奔赴,虽千万人吾往矣;是双刃病毒,使人无坚不摧的同时,也变得脆弱易碎。

它是看不见摸不着的轻飘情绪,却有毁天灭地挫骨扬灰的重量。

雷狮从口袋里摸出烟盒,搭眼看到对面墙上大大的禁烟标志,推出来的烟卷,又被不动声色塞回去。死一般的寂静逼人发狂,他斜坐在长椅上,凝视着手术室紧闭的大门,目光如焦,仿佛要烫个大洞出来。

那是联通阴阳的火照路,他的爱人正躺在里面,无死无活。

良久,雷狮发出一声长叹,仿佛叹出了淤积胸中五百年的浊气。事到如今他终于能够正视自己的心,正视那份山呼海啸山林回响的爱意。畏惧失去、渴望拥有,却又踟蹰不敢、进退两难——心脏被那个名字勒得死死的,简直就像病了一般。

他想要回到初见时的街角,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,目不斜视地从咖啡厅外走过,一边走一边系着头巾,飒沓如流星的模样,被另一个年轻人用相机记录。

如果能回到那个时候,回到相遇以前……他一定会用尽全力奔向他。如果早知时间终有尽,他一定会像扑火飞蛾那般孤勇直白,让那些兜兜转转弯弯绕绕通通去见鬼。

“安迷修,我们还要去看海,你可别忘了。”

许是精神过度紧张,雷狮的时间好像暂停了似的,意念高度集中,再感受不到其他。天花板,墙壁,手术室……什么都消失得一干二净,忽而间周匝只剩漫天遍野的白。脑袋隐隐作痛,他抬手去触,指腹触感粗糙,仿似摩挲过一条纱布。

尽管没有风,雪粒却不停地从脚下升起,倒流回天空,在遥远的尽头汇聚成一点。有声音试图打破静谧,听不真切。耳膜胀胀的,就像潜在水底,他隐约听见仪器的报警声,纷乱的跑动声,鼎沸人声有男有女,喧哗之后归于静寂。

“雷狮。”这回是他熟悉的呼唤,清晰虚渺。

领口传来向下的力道,雷狮顺着低了低头,便有微凉的唇擦过鼻梁,印在两眉之间。那分明是一个轻柔的吻,不知为何,他却感到万钧重,仿佛有什么越过了躯壳的屏障,直接在他的精神大厦上动手动脚。

一吻落定,安迷修后退半步,翡绿的眸子闭上又睁开。雪花钻了隙,磁铁似的沾到他细长的睫毛上,将他眼里雷狮看不懂的情绪冰封。后者皱眉,满腹疑问还没来得及出口,就听安迷修用他温柔却坚定的声音道:

“这次,我真的要走了。”

闻言,雷狮呼吸一滞。是那个无端的梦!但他很快镇定下来。这个时候怎么会做梦,难不成他在手术室外睡着了?不过既然是梦,就没什么好紧张的了。他嗤笑一声:“走?在我的梦里,你还想走去哪儿?”

安迷修一怔,继而苦笑一下:“你到底知道,还是不知道?这样我怎么能放心离……”

话音未落,他被拽入一个硬邦邦的怀抱。

“那就不要走。”听他交代后事一般的口气,雷狮忽然认真起来,双臂本能地勒紧,他的语气有一丝慌乱,“什么我知不知道?你有事情瞒着我?”

不用安迷修回答,他身上的变化已经揭示了答案。光点细碎,从他纯白的衣角脱离,随雪花升入天空,熠熠如银。雷狮惊愕地看着他推开自己,看着他用半透明的手抚过他脸颊,擦下一串星光,看着他被不知名的力量牵引着后退悬空,身体头发透明如冰铸,又似古老神话里出窍的魂灵。

“安迷修……!?”雷狮难以置信地喃喃,突然间,他疯了似的发出一声嘶吼,手脚并用扑向正在消散的人儿,“安迷修!”

“对不起,我成不了他,我成不了他……我不过是你的一个梦,”一滴水,从翡绿的湖泊溢出,他如流风四散,却挂着微笑的表情残忍宣布,“现在我该走了,你的梦……也该醒了。”

“你在叽叽歪歪什么!”双手径直穿过安迷修的身体,雷狮扑了个空。他不信邪,正欲折回,蓦然间,刺痛如一根铁针,从被安迷修亲吻过的眉心贯穿整个大脑!

完全陌生的画面闪过脑海,大量信息一齐涌入,神经末梢炸开绚烂的烟花,雷狮情难自抑地痛呼出声。他一手捂头,一手伸向安迷修,喉咙里咕噜着野兽受伤时的低吼,试图做最后的挽留:“不!不要走……安迷修!不要走!”

沉重肃穆的钟声传来,一声一声,如锤头击凿心脏,回荡在空旷的纯白世界里。时间倒数归零,“安迷修”终于撕破微笑的假面,露出他早该露出的悲伤表情,咬着牙不让更多的眼泪落下:“都跟你说了我不是他啊……但我、但我可以代表他的吧?我可以代表安迷修吧!雷狮……雷狮!”

他突然咆哮起来,拼了命地将他已经不存在的手臂伸向雷狮:“虽然只是一缕残念,可我还是——!”

十指相触的刹那,他从世界上消失了。

一丝微风穿过雷狮张开的五指,尔后无声无息。冰消雪融,天空一下子变得晴朗,“安迷修”最后的眼泪落在雷狮脚下,仿佛落在水面。涟漪荡开,无穷无尽地延伸向远方,回响着他的念念不忘:

“喜欢你啊……喜欢你啊…………”

一个孤独梦见另一个孤独,是病态的一见钟情,无可救药的喜欢。沉溺,欺骗,颠覆,孽情深种,引火烧身,不可自拔……他在自我毁灭,也在自我救赎。

“安迷修,我也——”

原本静静扩散的水纹忽然倒回,从圆圈缩成一个点?地面以它为中心坍塌下沉,露出深不见底的黑洞。强大的吸力将雷狮拽入漩涡,不留任何痕迹。

黑暗中传来絮絮低语,依稀听出是一场生死抢救。无数纷杂的光影,电影胶片般飞速掠过。伴着一句“抢救失败”,画面定格在医生拉上白被单的瞬间。

床头用红字标着的“13”,成为他醒来前最后的记忆。

 

 

手机突然狂震,看到来电号码,正在接受大学熏陶的卡米尔一皱眉,趁老师转身板书的间隙,一溜烟跑出教室。他躲进无人的厕所,确认隔门反锁后才接起。一通操作浪费了不少时间,所幸对方没有挂掉。

“喂佩利,什么事?”

时光飞逝,转眼到了九月,尽管卡米尔放心不下大哥,可大学已经陆续开始报道。面对帕洛斯苦口婆心的劝说,他执拗道:“我要看着大哥彻底痊愈再走。”

最后佩利看不下去了,直接把他五花大绑送上飞机,拍着胸脯说:“你就安安心心念书吧,老大的事儿包在我们身上!”

然而,身处异乡也没能停止他对大哥的关注。每天一通跨洋电话,打得佩利老以为是FBI来抓人了。每当这个时候,卡米尔都想隔着电波敲爆他的头。

虽然佩利大多数情况下二得可怕,但某些时候,他明显比帕洛斯要靠谱:“小军师!有结果了有结果了!”

“什么有结果?”与海盗团脱节太久,口头传递的消息又太少,这回换卡米尔一头雾水了。

“安迷修啊!”电话里传来佩利激动拍桌的声音,还有帕洛斯“安静点”的抱怨,“帕洛斯托人入侵了医院的值班系统,别说个人信息了,他每十五分钟的体质检测记录都在咱们手里。”

“我要他的检测记录干什么,能不能说点有价值的发现?”果然,佩利就是不经夸,卡米尔一口气噎在嗓子眼,差点两眼一翻倒过去,“比如……他什么时候入院,以及为什么入院,又是什么时候出的院?”

“等等等等,我看看啊……”几下鼠标轻点,佩利调出拷贝到自家电脑上的文档,一目十行地检索着关键信息,“入院时间二月底,差不多比老大早一个月,病因的话……诶?他怎么也是重度颅脑损伤?!哦我知道了!一定是老大把他打成了颅脑损伤,他出院后为了报复,也把老大打成了颅脑损伤!”

“不对。”卡米尔斩钉截铁,“你别忘了大哥的个性,如果他真跟安迷修有仇,仇人1v1单挑的请求,傻子才会答应。最关键的是,除了大哥,我们谁对这个人都没印象,而大哥要去踩谁,不可能不知会你们。‘以牙还牙’一说可以排除了,继续。”

“好吧……”佩利发出挫败的哼声,“出院时间对吧,让我找——”

突然!像看到了什么可怖的东西,电话那头的佩利倒抽一口冷气,椅子翻倒的声音同步响起:“这……这是怎么回事?!”

“佩利!怎么了?”卡米尔被他这副活见鬼的口气吓得一激灵,声音不由提了个八度,空无一人的厕所里顿时有了回音,“有什么发现慢慢说。”他一面等待着对方的回复,一面蹙起眉头:到底是什么东西,能把打架砍人绝不手软的佩利吓到失声?

一阵嘈杂的声音过后,听筒里传来帕洛斯的声音:“咳咳……让小军师见笑了,还是我来说吧。安迷修的出院时间是空白,因为他在雷狮老大入院的前一天,突发性休克经抢救无效……宣布死亡了。”

“安迷修死了?”卡米尔手一抖,手机差点没摔到地上去,他考虑过最坏的结果,就是安迷修同大哥被袭这件事毫无瓜葛,但当答案真正揭晓的时候,他才发现自己的大脑根本无法处理它,“而且是……早就死了?不!不可能!照这么说他根本没有伤害大哥的机会,难道是……?!”

不可避免的,他想到了怪力乱神。

“这都二十一世纪了,鬼神之说必然是不可靠的。小军师,你先冷静一下,可能是我们的方向错了。万一我们要查的‘ANMIXIU’,和他的名字只是个巧合呢?”三人中年纪最大的帕洛斯显然要镇定许多。

“……先不说这个了,大哥今天怎么样?有没有好转?”沉默片刻,卡米尔决定暂且搁置“ANMIXIU”,话锋跟着一转。

“不好说。”帕洛斯的语气忽然沉下来,他叹息一声道,“从莫名出现又神奇痊愈的运动障碍开始,雷狮老大的精神状态越来越不稳定了。我知道他眼里的世界同我们看到的不一样,可究竟哪里不一样,谁也不清楚。他一直说自己没病,并且拒绝去看心理医生,现在他已经能出院了,我和佩利可不敢像绑你一样把他绑——”

话音未落,二人的对话便被佩利的咆哮拦腰斩断:“你给我说清楚!警察怎么会来医院!”

他打开免提,另一台手机里,立刻传出艾比的抽泣。背景音太过嘈杂,凌乱的跑步声夹杂着女人的尖叫,还有一个他们都熟悉的声音,正撕心裂肺地吼着什么。

“我不知道……这是怎么了啊!”艾比语无伦次地哭喊着,隔着电话都能想象她浑身颤抖,瑟缩在服务台下的模样,“你、你快过来啊!再不来……再不来就要死人了!”

“雷狮他疯了!”


BGM:【这首BGM很有精神病的feel,不推荐多听】

 

现在发生的一切,对艾比来说就像一场噩梦。

她的朋友正被掐着脖子,口中不停地喃喃着“救命”。不停涌出的泪水弄花了她的妆容,少女姣好的皮肤,逐渐呈现窒息的青紫色。

“再说一遍!把你刚才的话……再说一遍!”

陷入癫狂的病人双目通红,咆哮时犬牙呲出,犹如狮子张开血盆大口,十指勾似铁鹰利爪,狠狠掐进女孩的肉里,仿佛一用力就能撕下一块肉来。

走廊里一连串子弹上膛的声音响起,艾比把自己塞在由桌子和地面构成的狭窄空间里,死死咬着手,咬出一排牙印。她清楚,只要她一松口,那些恐惧和无助就会从嗓子里喷薄而出。

十分钟前,她正往电脑里输着各个病人的监控数据,键盘敲得噼里啪啦。忽然一个熟悉但许久未闻的声音横插进来,中止了她的全神贯注:“还在忙吗艾比?”

站在服务台前的少女一袭白裙,水蓝的长发垂在耳侧。她化了浓妆,眼影眼线睫毛膏齐上阵,粉底起码打了三层,腮红抹得像过敏。可即便如此,也遮不住她灰败的脸色和眼底的憔悴。

少女左臂上缠着一块黑纱巾,是亲人去世的象征。

“诶?你回来啦安莉洁!”艾比腾地跳起来,注意到对方仍旧恍惚的神情,灿烂的笑容还未绽放,就已凝固在脸上,“安哥的事……办完了吗?”

“办完了。”安莉洁垂下眼帘,翡翠似的眸子涌起哀色,“遵照他的遗愿,是海葬。”

她深吸一口气,眼眶忍不住地红了,若不是有下眼睑兜着,恐怕就要坠下泪来:“哥哥一生向往大海,却不曾前往半步,终于熬成了遗憾。如今魂归其所,他应当是……高兴的吧。”

唯一的亲人也没了,艾比十分理解她的悲伤,遂出声安慰道:“不要不开心了,要是安哥在天上看到,他也会难过的。”

安莉洁正待点头,走廊上突然响起另一个声音:“你们说的……是哪个安哥?”

二人不约而同扭头去看,只见一名身穿住院服的病人,扶着扶手从阴影里走出。他的后背弓起,像蓄势待发的猎豹,又像垂垂老矣的老人。鲜活与死亡,两种极端对立的感觉,在他身上巧妙地混杂。他一瞬不瞬地盯着安莉洁,瞳眸中迷离的紫色让人难以分清,他究竟是醒着还是梦游。

“喂,你妈妈没有教过你,偷听别人讲话是很没礼貌的行为吗?”对这个奇怪的病人,艾比没来由的感到不耐烦,她皱眉,摆出一副不悦的表情,就差没往脸上写“走开”两个字了。

安莉洁一边抬手示意她“且慢”,一边向来人投去疑惑的目光。她天生一副慧眼,相人几乎没出过错,从他身上她读不到威胁,相反,他就像一个跪在教堂门口,走投无路的可怜人,急需上帝来拉他一把。他正在崩溃的边缘,他在渴求救赎……

“是家兄安迷修,”安莉洁把碎发别到耳后,像说给他,又像重复给自己听,“他在今年三月去世了……看先生的模样,莫非认识家兄?”

“今年三月就……去世了?今年是哪一年?”雷狮眼前一阵阵发黑,心脏跳得快要爆炸。

他搞不懂自己怎么了,也搞不懂这个世界怎么了。那个匪夷所思的梦境最后,他看到有人为安迷修盖上宣告死亡的白被单,床头清清楚楚地印着编号“13”。睁开眼,他发觉自己恰好置身医院,遂掀开被子跳下床,跌跌撞撞地找向十三床。不料刚打开门,便听护士站传来二人的声音。雷狮本来不甚在意,忽然一句“一生向往大海”,子弹般击穿心脏。

“虽向往大海,我却没有足够的勇敢,到地平线以外去看一看。”

记忆中的声音响起,雷狮惊愕扭头,望向说话的女孩。圆眼翠眸,细长眉,高鼻梁……从她的长相里,他一眼便看到了那人的影子。

像挣扎在地狱的键陀多,抓住了孱弱的蜘蛛丝,他不顾一切奔向有光的地方。

然而,并非所有的光都是安迷修,也并非所有的虚实都可以分辨。

“你睡觉睡糊涂了吗,今年当然是2017年啦!”艾比瞅了一眼电脑上的时间,报出年份。她丝毫不知道,自己的话能产生多大影响,在她眼里,雷狮就是个还没睡醒,抑或睡到时间错乱的傻子。

“不……不对!不可能!2017年3月……太早了!”精神大厦摇摇欲坠,雷狮扑过去按住安莉洁的肩膀,急促地喘着气,喉咙里发出老旧风箱的“嗬嗬”声,听起来渗人又可怜,“我花了七年才追他到手!现在你对我说,在我遇见他之前,他就已经死了?!”

“你、你在说什么啊……”察觉到对方的戾气忽然暴涨,安莉洁不安地挣了挣,没挣开。她试着去读雷狮眼里的情绪,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解读。“哥哥去世时还是单身,这么多年他连一个暧昧对象都没有,又怎会有……男朋友。” 

当幸福化为泡影,当时间拨乱反正,究竟是蝴蝶变成了我,还是我变成了蝴蝶?

雷狮,这次我真的要走了……我真的要走了……要走了……”

他真的走了,干干净净,从所有人的世界里,从所有人的时间里——就像不曾来过。

——假的!骗人!怎么可能!那些流转的光阴你可以一滴滴细数,那些温情的画面你可以一幕幕描绘,现在世人说你亲身体会的爱情不过是一场梦,你会信以为真吗!

倒不如说是这个世界错了!乱了!疯了!

脑中似有万吨氢弹爆炸,精神的大厦彻底倾塌,最后一点理智也烟消云散。雷狮突然爆起,双手以迅雷之势掐向安莉洁的脖颈,力道大得几乎将她掼倒在地!他双目血红,獠牙呲出的模样,类极看守地狱的三头犬,本想拉架的艾比,被他一个眼神吓得“噔噔”后退几大步,直到撞上另一侧的桌子才停下。

无处安放的手触到一个方形开关,在艾比想起那是紧急报警按钮之前,她已经本能地按了下去。一霎时警铃大作,楼内的保安和医生第一时间赶过来,可雷狮只用一个眼神,便将他们骇得谁也不敢上前。

——那是真正的疯子的眼神,孤注一掷,玉石俱焚。

警车开到楼下的时候,艾比打了那个电话。仿佛就等这一刻,她刚挂断,负责救援的指挥官就发出了攻击的指令。“咔咔”上膛声齐响,还是实习生的艾比哪见过这种阵仗,吓得钻到服务台底下,满心以为自己要死了。

弄清对方没有武器,荷枪实弹的警察一拥而上,然而他们低估了对手的战斗力。雷狮先是锁喉制住眼前的敌人,随后一个后踢逼退背侧袭来的人,手肘一屈一顶,耍了个简单的擒拿,成功夺来一把枪。

沉重的枪托砸在那名倒霉的干警头上,当即就见了血。雷狮正欲开枪,手腕忽然剧痛,子弹切入,一朵小型的红云炸开,他无力地垂下手,却不愿松开手枪。

他循着子弹射来的方向看去,只见他们的指挥官重新上膛,枪口细烟袅袅,更衬得那双金瞳杀伐果决。望着他的眼睛,雷狮隐约想起,自己是认识他的。

他往他的方向走了一步,只想近距离得看清他的脸,指挥官却以为他要袭警,当机立断又开了一枪。这回中弹的是小腿,雷狮一个趔趄,险些跪倒在地。好不容易稳住身形,他左手托起受伤的右手,食指扣在扳机上,黑洞洞的枪口,直指正对他的指挥官。

“还愣着干什么,夺他的枪!”指挥官一声令下,便有七八名干警冲上去,扭胳膊的扭胳膊,压肩膀的压肩膀,夺枪的夺枪,上手铐的上手铐。面对这阵势,身中两枪的雷狮哪还有力反抗?

更确切的说,是他无心反抗。

“嘉德罗斯……”他叫出指挥官的名字,却在对方露出询问的眼神时别过头去。围观的人群里,他看到了试图挤进人墙的金,还有一旁淡定拉住他的格瑞。他还看到艾比把半晕厥的安莉洁拖进护士站,看到凯莉盯着他,眼神就像盯着鬼狐天冲。

“老大!老大!老……”佩利和帕洛斯也赶了过来,佩利举着手机,屏幕上是卡米尔的脸,显然他们开了视频通话。尽管听不到声音,从卡米尔的口型里,雷狮还是辨认出了“大哥”两个字。

人都到齐了,但也永远不会齐了。

“……相守相拥,彼此扶持,就连死神也不能把我们分开。雷狮,我是个言出必行的人,亲口宣过的誓,我将用一生奉行到底。”

“没什么好担心的,我们在一起呢。”

“这位先生,你有没有见过他?他有双似你漂亮的眼睛,若你们遇到,你一定不会认错。”

“我想同他,谈一场不分手的恋爱。”

戏里戏外,多情无情。若我所谓的刻骨,于世只是落幕终场戏,那世人所谓的疯魔,是否就是我要寻觅的解脱?

“哈哈……哈哈哈哈!”雷狮突然发出一阵狂笑,笑得浑身颤抖,声音比哭还难听。他低着头,凌乱的额发遮住了眼睛,没人知道他是哭是笑。

那副模样,令在场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句话:累累若丧家之犬。

丧家,之犬。

 

 

“小伙子,你什么病啊?”

看起来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叼着烟,不管雷狮乐不乐意,一屁股挤到他床上。他就像个老式的火车锅炉,说起话来满嘴跑烟,干干净净的病房,不一会儿就整得跟仙境似的。

“我没病。”雷狮盯着天花板,刚要吸气,便被浓烈的烟草味呛得咳嗽不止。他心想,若不是自己手上腿上打着石膏,身体从脖子到脚跟被拘束带捆在床上,他一定先拉开窗户,再把这个不请自来的混蛋扔出去。

男人一愣,忘了吐烟:“没病?”

像是听到这世上最好笑的笑话,他哈哈大笑,露出一口黄不溜秋的牙齿,笑声中夹着老痰在喉咙里上上下下的呼噜声:“每个新来的人都这么说,可连傻子都知道,你要是真没病,怎么还会进来这儿?小伙子,你讲的笑话真好笑,我都快要笑死了,看不出来你还有当谐星的天赋啊……”

雷狮心道,我还认识一个更有天赋的人,如果可以我倒是挺想把他介绍给你。

“我真的没病,”他斟酌片刻,还是说出了以下中二到爆的句子,“病的是这个世界。”

“醒醒,中二也是病。”男人把吸剩下的烟屁股往地上一扔,做贼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药盒,打开之后,里面竟然塞了三四支香烟和一盒火柴。他自己叼一根,也给雷狮嘴里塞了一根:“尝尝,骑士族的特产烟,可不跟雷王族的一个味。”

“骑士族?”雷狮皱皱眉,刚想把烟吐掉,闻言却不忍了,“这家医院挺高级啊,还提供特产香烟?”

“我呸,那群傻逼才不干呢!”男人啐了一口,低下头,目光轻柔地落在药盒上,他的手有些颤抖,拇指摩挲着印有“利培酮”的药盒正面,像个孩子抱住了自己最宝贝的玩具,“这我老婆给的,她已经两个月没来看我了……她再不来,我又要没烟抽了。以前她老逼我戒烟,现在我三天才抽一根,完全不过瘾啊!等她接我出去,我要一天抽它三根!抽死她娘的!”

男人眼中掠过一丝诡异的狠辣,大手猛地一捏:“这婆娘……肯定是嫌弃我有病!不然她为什么不来看我!你说是不是?她肯定是找别的男人了……死婆娘!我要宰了她!我的刀呢!我要宰了她!”

他忽然大喊大叫起来,癫狂的样子像是要吃人。雷狮很庆幸在他被绑着的时候,男人没把他当那个负心女人一刀砍了。

很快,他的动静就引来了其他人。那些白大褂洗得发黄的医生,五马分尸似的将他按倒在地,一旁的护士拿出针剂,针头“嗞”地扎进皮下,活塞推到头。整套配合行云流水,就像演练过无数遍,几秒前还生龙活虎的男人,这会儿立刻乖乖躺在地上,由医生们架回他原来的病房去。

顺势,没收了他藏在药盒里的烟和火柴。

“说过多少次了,这里不允许串门!”医生当中,位高权重者叉着腰训话,他睨了雷狮一眼,恐吓道,“再乱跑就把你也绑起来,像他一样!”

雷狮叫住落在最后的护士:“麻烦你,帮忙开下窗。”再不开窗,他就要被高浓度的尼古丁熏死了。

护士刚工作不久,脸蛋水灵灵的,还没被那些疯子折磨成黄脸婆。显然,她也不清楚院里不成文的规矩,比如——不要同精神病人讲话。

“对不起先生,院里为了防止病人跳窗,统一把窗户焊死了。不介意的话,我给你开一会儿门吧。”护士背靠着门,没有马上离开,许是怕门打开而没人看着,雷狮会重蹈方才那名大叔的覆辙。

“也好。不过你最好还是拿台鼓风机来吹一吹,空气不流动的话,味道是散不出去的。”脖子被拘束带捆着,雷狮没法扭头看她,只能像尊石雕一样盯着天花板,“一时半会儿走不开的话,不如陪我聊聊天?进来快一个星期了,就只有那个大叔跟我说过话。”

“大叔?如果我是他,听你这么叫,我一定会赏你一顿拳头。”护士忍俊不禁,“他才三十出头,比你大不了多少。”

“那他是被疾病折磨成这副模样咯?”雷狮没好意思说,是被你们的野蛮治疗给整的。

“可能吧,他入院档案上的照片可帅了。”护士叹了口气,扼腕道,“活了三十年,儿子没生,老婆死了,自己又得了精神分裂症,家里还有四个老人等着养……唉,也是个可怜人。”

“他老婆不是飞向别人的床了吗?看不惯也别这么咒人家吧。”

“不不,你怎么会相信一个精神分裂症患者的话呢?他老婆是在结婚纪念日死的,有辆汽车失控撞进了他们吃饭的餐馆,他命大,但他老婆就没这么幸运了。”

“后来呢?”

“后来他就被送进来了呗。据说是他接受不了他老婆的死才疯的,正常时攥着个药盒子不撒手,跟藏宝贝似的藏那几根烟,见人就说是他老婆送的,事实上都是我们院的护士见他可怜,偷偷给他装盒子里,再骗他说是他对象给的。不正常的时候啊,就吵着嚷着自己被绿了,要去宰了那个贱人,模样你刚才也见了,挺可怕的吧。不过在我们眼里,他真是可怜的要命,接受不了爱人的去世,只好以仇恨的谎言来取代爱……唉。”

 “爱”字如同女巫的魔咒,念出来就要取人性命,他早已中招。

真是防不胜防,救无可救。

护士说到最后,雷狮也分不清她是口音还是叹息,但一直以来埋藏在心底的认知,终于在了解了另一个人的悲剧后,呜咽着浮出水面。

“听你说完,我感觉他的病不是精分,而是——”雷狮的目光忽然渺远起来,仿佛跨越了时间,透过斑驳的天花板,羽毛般轻落在一个翠眸男人身上,“爱。”

“名为爱的疾病……这么文艺范,你是个诗人?”

听了护士的讥讽,雷狮面无表情道:“不,我是个病人。”

“哦?昨天不还口口声声说自己没病吗?没关系,这儿的人都知道自己有病,大方点承认,没人笑话你的。”

雷狮没搭理她,自顾自地喃喃着:“我是个病人,生了一种治不好的病,”

“病名为爱。”


-TBC-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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